“稀杏”是我家乡的方言,中性词,意思有褒有贬。
我的中学时代,老师批评我们班调皮捣蛋的同学们时常用这个词,“看把你稀杏的,一棵树上结了你一个杏,稀杏的?两亩地里就结你一个瓜,稀(西)瓜?”
全班同学便“轰”地大笑,惹得老师也笑了,气也消了,一节课便在欢乐中继续着。这是贬义,意思是就你独特。
“看我娃亲的,斜看顺看都得人爱。”这是某人在稀杏他喜欢的人,是褒义的意思。
我心里的稀杏住在娘家堰渠边上。
那是一棵稀有的,我们村子唯一的一棵,包括家乡也少有的,被母亲叫做银杏、乡亲们叫板杏的杏树,我们依母亲把它叫银杏树。
不知道哪年父亲栽的它,我记事时,它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最神奇的是,它生长得像美人一样,倾斜着身子把头伸在水面上,根埋在大场边的土塄里,根须裸露在堰渠的水里。
夏季暴风雨的天气,不知道刮断刮倒过多少参天大树,我家的那棵银杏树看着看着就要刮倒不歇气,可是暴风雨过后,它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母亲常常嘀咕:“奇怪,长得歪成那样,根又那么浅,怎么那么抗暴风呢?”
麦香阵阵的五月,银杏便慢慢地成熟了,金灿灿繁欼欼地挂满枝头,果子有青苹果那般大,引得过往行人垂涎欲滴。因它的头伸在水面上,堰渠窄,大人站在对面伸手便能扯住枝条摘杏,这下便苦了母亲,那个苦焦的年代人人肚子饿,瓜果蔬菜也稀罕,正中午时常有馋鬼出来偷食,母亲便在大红日头的中午顶着手帕去杏树下看杏。她守着这棵稀有的杏树,守着我们的生命之树。
父亲心疼母亲大忙天来回跑得往篱,便把手能够得着还没有熟透的杏摘下来,装竹笼子里放到农民的红薯窖里边冷藏边捂着叫熟。而枝头上的杏子由于头伸在水里,恰巧树下此处是个深槽,一人多深的水如母亲一样守护着我们的生命果,贪吃的小孩子是不敢轻易造次的。
终于在一个红日当头的正中午,青苹果大黄面黄面的杏子在父亲的摇晃下,个个争先恐后地跳进堰渠去洗澡,被等在水里的哥哥们逮个正着,一小笼一小笼地传递给在渠边守候的姐姐和我。要不了一个时辰,孤独的银杏树眼巴巴地看着它的几大竹笼成果,被父亲和二哥挑走。
回到家里,懂事的我们兄妹拣少数不想洗澡的懒家伙,跳在岸上摔伤的和品相不好看的吃,长相好的银杏被父亲放到红薯窖里暂时保鲜。
三、六、九银花(地名)逢集的日子,天麻麻亮时,放牛的牛倌在村口遇到挑满满一担银杏上银花赶集的父亲。牛倌边品尝银杏边望着他们的老队长,脚底生风般消失在上银花方向的茫茫雾霭中。
不到晌午饭时,父亲敞敞阔阔地进了门,母亲赶紧迎上前去接下笼担。我们飞扑过去,前面笼子里一块猪腿肉颤巍巍地躺在角落,后面笼子里面几个莲花白交头接耳。我扒开它们,拿出它们身下的几个银杏,等不及姐姐洗好先挖一个吃起来。(父母在世时,出售农产品不卖完,总是留点拿回来叫做回笼。这个习惯我们是知道的,所以总是抢着接笼子。)
而这时,母亲已从锅里端出一老碗温嘟子糊汤,父亲就着酸菜和他最爱吃的浆豆子香囔囔地吃起来。
我亲爱的老父亲,他舍得给他的儿女割肉吃,往返二十公里的路程他舍不得买一个馍吃,你有多稀杏你的儿女啊?
不等父亲吃完饭,姐姐已从菜园里割回韭菜,吃完饭的父亲操起菜刀拿上被母亲去掉肥肉后的瘦肉,飞快地剁起饺子馅来。
父亲的银花之行,功臣银杏让我们家美美改善了两顿伙食:一顿肉饺子和一顿肥肉大米饭。
第二天便是家乡的集,早饭后,撵脚的我跟在父亲的又一担子银杏后面去赶集,父亲的笼担刚一落地买卖就开张了。我蹴在地上当监控,怕贪心的人浑水摸鱼不付钱开溜,我那英武又豪爽的父亲见到熟人不管人家买不买都送二个叫尝尝,一担子让人垂涎欲滴的银杏在父亲的连卖带送中很快所剩无几,这时候,围观的人也少了,父亲抽出二角钱给我让我去买零嘴,我边打着心里的小九九,(先买本书,零嘴父亲还会给买。)边飞快地跑向中街用门板支着的一个书报摊子前,翻来翻去挑了一本价值二角钱的连环画回到父亲身边,一屁股坐地上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父亲笑笑地说:“爱读书是好事,回去先藏那里,包让你妈看见,省得说我惯式你们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
“噢!”我响亮地回答道。
回家经过烧馍炉前,父亲果然买下二个烧馍,一个给我,一个拿回家给我的小哥。我的撵脚之行,实现了我心中的愿望,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双丰收。
吃过午饭,父亲去供销社用卖杏的钱买回几袋化肥给秋季庄稼增肥用,有了厚肥滋润的庄稼欢快地长着,在一个又一个丰收年里我们兄妹也茁壮成长,一个一个飞出了老家后,银杏树也好像完成了它的使命,为小流域治理工程做出了贡献。
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恁稀的杏。
多年前,父亲驾鹤西去,永久的思念中,天堂的父亲啊,我多想让您再稀杏稀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