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探
杨秀玲的小说集《在暗夜里飞翔》,击穿了我们对石油人的浅薄认知,聚焦并凸显了时代光影下生活暗处种种承压者的精神动影,可谓石油文学的重要收获。地缘给予了杨秀玲向纵深开掘人性的契机与优势,背离了文坛喧嚣,以沉静之心态切入自己身处其中的生活,并在不为人知的生活暗处淬炼出人性的脆弱与强大。在这个意义上,杨秀玲无异于一个优秀的勘探者。她更有着敏锐的视角与切入点,小说彰显了高妙的隐藏艺术,亦有外延,文结而余音绵绵不绝,更有生命存在之哲学归结,可谓一曲曲灵魂向往自由之境的野歌,有着《诗经》倾情聚力之韵美。“《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在暗夜里飞翔》正是表达这样的精神时态。正如杨秀玲的“后记”题目一样,这是“另一种存在”。
《在暗夜里飞翔》,构建了人之灵魂与俗世的一种难能可贵的相逢,真实地凸显了石油人不为人知的精神隐痛。海德格尔曾断言,当今人类已不能与本身相逢。杨秀玲在这部小说中,给予了程刚这样的机会,亦即一种理想的视角,一种石油人的自我陈情。小说关注了各怀心事的三个男人一次暗夜驰行的车祸,何欢与梁晓宇当场死亡,程刚重伤,各种惯性思维的猜测风起。沿着车祸调查一步步深入,读者一步步接近了三个石油人隐秘的内心世界,“铁证如山”下更真实的承压世界:程刚选择了工作使命,亦选择了灵与肉的双重受压;老梁选择了沉重的家庭担负与有损身体的岗位坚守;何欢女友的自杀摧毁了他对世界残存的希望。车祸只不过是何欢准备自杀前的一次偶然,车祸也最终成为他们灵魂告别这个“糟糕世界”的在暗夜里毫无牵挂的一次飞翔。只有程刚的妻子袄袄知道车祸的原因在于“干枯凶残的现实”,在于生命与戈壁血脉相连的共生态。文本在叙事中不断积聚各种表象、臆断,直到最后一刻,通过袄袄尽情释放,程刚之意识最终代表了三个男人和更多的石油人,开始了暗夜的无拘无束的飞翔。小说在不断凝结的力量及前后叙事的印证中通过袄袄对石油人的理解,完成了心灵的震撼,而程刚的灵魂托举着更多的石油人,亦实现了飞翔。叙事以不断的游弋,最终登临了彼岸。
《1982年的纸条》是石油人对事业与爱情高贵坚守的人格精神的定格,亦是纯情与物欲社会的对峙,完胜。张晓红作为石油人对事业无疑是真诚的,她继承父志,选择了留守,并给予爱情明确的出路,这无疑是传统思维的一种确定。王庆则是现代意识对生活的顺势而为,他选择了南方,选择了商海弄潮。在颠覆、遗弃、背叛过往的生命历程中,他早已记不清初恋张晓红当年的样子。保存了几十载的1982年的那些纸条,承载了张晓红对事业与爱情的纯粹与坚贞,没能与她再次相见的王庆,商化已久的灵魂被照亮,张晓红的面影再次清晰起来。杨秀玲以时间的大跨度,见证了变与不变,纯情与随俗,平凡与高贵,经济的富足与精神富有等,使得业已退场的生命实体张晓红实现了灵飞。《沙蜥秀儿》是一部对程式化生命的追问之作,亦是百炼钢到绕指柔的一种灵魂渐变,动荡惊心。王小军作为看井人已被戈壁的寂寥所固化,思维已成不变而坚硬的钢铁,而他的搭档伊布拉音则是一个生命活泛的年轻人。因为王小军的古板与坚拒,最终酿成了一场大爆炸,伊布拉音和小男孩失去生命。王小军唯一的朋友一只沙蜥亦惨死,惨状升腾了、融化了他坚固的灵魂,他打开紧锁的心胸来直面新的搭档。
《谁能给我一个拥抱》是犀利的社会批判小说,更是亲情永失的艰难找寻与呼唤,更是一种警示。李红梅拥有富足生活的同时,亦拥有了无尽的寂寞,“失去”了丈夫与儿子,失去了正常的生活秩序,甚至不得不伪装生活,甚至对小区支委会的小敬产生依恋。然而生活对她来说,除了被误解就是被遗忘。最终她被丈夫和儿子遗忘了,也被小区所有的人遗忘了。小说涌起的悲情后面,是社会伦理失衡的强烈批判。《背景修改下的余音缭绕》是杨秀玲对社会严重失衡现状的警惕与人心归路指向的找寻。对于何小青田立军夫妇来说,女儿田禾生母富足的张静的出现,意味着女儿成长背景的被修改。社会产业化运转的天则之下,田禾被何小青田立军绑架,实际上是被张静绑架,是被教育产业化的绑架(更是被交易社会绑架),甚至成为学习与考试的机器。田禾终于中考考取了理想成绩,摆脱何小青夫妇式的命运毫无疑问。她在成为学霸的过程中遗弃了更多的同学,也在精神上遗弃了父母,进入心灵更高的境界——在接触佛歌佛经中持有内心本真的自由。小说是从一个极端奔向了另一个极端,作者虽然没有排斥一切产业化下的残酷竞争,但给予人们精神抵达彼岸的通路。
《奔跑的抓饭》是对人世寂寞心灵的起底探幽。石油人刘军长期在外作业,顾不上家里,尽管最终调整工作岗位,但依旧无法挽回分崩离析的家庭。离婚后他寂寞如狗,流浪狗抓饭成为他的精神依托。妻子无疑是理性的,她果断地解决了楼下女人贵种狗的骚扰,却给他人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创伤。抓饭与流浪狗卷卷之间和谐互助、牵挂的种种温情,映照着人世心灵的阻隔与冷漠。动物叙事是杨秀玲的深藏不露的移情与寄意所在,刘军心中所淤积的人文情感,正是我们的社会所失去的。《一棵树》是两个中年男女的寂寞现世的过往追寻,是忘却坚质现实的一种意识奔袭,亦是对纯情过往的隽永定格。记忆中的过往,更是埋藏着两个人“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无尽的寂寥。
《素色手帕》是人生自我的救赎,温馨的不期而至。人世很多事情无法重新选择,很多遗憾都是自己酿成的。李晴因为刘军放弃前男友,因刘军有狐臭最终离婚,前男友却终于发达。刘军因到处求医而最后染绝症。刘军将一切和盘托出并将十五万存款留给李晴,最后选择了有尊严地自杀。李晴寄意流浪男孩小果子,以舞蹈梦想引领他的人生。素色手帕承载着两个飘零的人,承载了平和与纯情,是一种去尽色彩的精神色。《证据》究竟能证明什么?荒唐都在一念之间,所有的荒唐都是自找的。李莉与刘军各自做了荒唐事,幸运的是他们还能包容彼此。生活是自己的,人活的是自己的人生,不必证明给他人看。这两部小说字里行间,潜隐着一股温暖的色调,不可不谓一种价值导向。
杨秀玲的小说,不论题材还是情节,都源自日常生活,故事构建明朗,精神切入深彻,人物生命中有着至死、充沛的野性,有种广远边疆的苍凉、决绝、大气。小说语言准性,清晰、鲜活、生动、妥帖,切入实境,直追《诗经·国风》“不隔”之境,叙事转换,游弋有序,松弛而刚烈。文本触及时代痛点,直击了现代社会对生命的异化与伤害,批判深隐无痕,表达的力度强度到位。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小说直击了人性的幽暗幽深之地,在物欲社会打捞并重书了特殊人群——石油人的精神神性,文本中对变残的社会作以哲学化归结,给予了文本与读者更高远的认知视野。对于生活暗处的承压者的关注与提炼,无疑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