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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19年08月02日
爱无言
“春天”的微信
“春天”的微信
  今天,六十多岁的父亲竟然请我给他弄个微信。父亲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在看着蜜蜂跟油菜花缠绵,直到他又加重语气跟我说了一遍,我才回过神来。
  我之所以用“请”字,是父亲从未有过如此正经而又坚定地让我为他做事。我望着母亲,母亲瞪了父亲一眼,一脸不屑:“亏你敢想,就是丫头给你弄,你会吗?”
  “我可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有什么学不会的?”在母亲面前,这是父亲最骄傲的资本,也是最能拿住母亲的杀手锏。果然,一字不识的母亲立即缄默。
  我原指望母亲能帮我打消父亲这个不太实际的念头,现在看来只有照办。见我答应了,父亲高兴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便醉意朦胧了。
  而我却看着他递过来的老年手机哭笑不得,或许在他的心里只要是航空母舰就能作战。我从家里翻出个闲置手机,下载了微信,接着就是微信名了,为了尊重起见,我还是征询一下父亲的意见。哪知他呷了口酒,沉吟了半天。边上的母亲看我等得不耐烦,随口说:“现在不是春天吗?就叫春天。”大家拍手叫好,没想到我那不识字的母亲居然能够取出如此诗意的网名。再看父亲,脸涨得通红。门前的桃花在讪笑。
  我又给他加了一些好友,也只是我们兄妹三个。未等我喘口气,父亲就抢过手机,摸索了好久,母亲巴巴地望着。为了缓解尴尬,我拿过手机,教他用手写发信息,实在不会就用语音。并教他如何拍照,如何发朋友圈。
  正教得兴起,父亲又拿走手机,一迭声地说:“让我来试一试。”我也掏出手机,却并未收到“春天”的信息。再看父亲,正在吃力地写着什么,我凑过去,却是“大众,我是春天,我和你妈已经意见一致了,决定自己起房子了。我们身体都很好。放心。电话里很多事说不清楚,现在有了微信,我们把想说的话写在这里,你看到后,有时间就回一下……”“大众”是我哥,在外地工作。信息发出后,父亲的目光就盯着手机不肯挪开。
  我走出屋外,看着那拆了一半的老屋在桃花影里斑驳。为了这房子,父母没少争吵过。母亲一心想把宅基地让出去,给别人开发,几乎不花什么钱就可获得一套价值几十万的商品房。对农村人而言,尤其像父母这般大年纪,或者挣钱无着落的人,这个条件太诱人了。似乎也是一夜之间,那些瓦房、平房已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而高大的商品房。而当对门的那排商品房出现在母亲的眼前时,母亲更是不宁静了,她时常望着对面楼房里那朦胧的灯光出神。
  终于有一天,有个开发商找上门来,甚至承诺,只要父母把地点让出来,就多给他们一间房。而母亲也心动了,几乎就跟人家达成共识了。哪知,沉默了半天的父亲扔下一句:“我不会给任何人开发的。”甩手走了。
  自那件事后,母亲整整三天没跟父亲说一句话。我也替母亲伤心。嫁给父亲时,仅一间茅草屋。待我们稍稍长大,就搬到这个地方来,好不容易起了40平米左右的瓦房。等到我们长大,东拼西凑几千元把废弃了的水电站用房买下来,却也是破旧不堪,虽几经修整,还是经常漏雨。等我们都成家立业了,他们还是住在瓦房里。两年前,一场大火差点把房子都烧了。我们提议不用再修了,干脆推倒重起。可父亲说:“你们都刚买了新房,等缓缓再说。”于是,他们依旧住在那个瓦房里。我希望母亲能够早日住进楼房里,可父亲竟然如此固执,我在不解之余,竟有些恨他了。
  我在土砾间走着,这屋子太老了,砖瓦只稍一用力踩就断了。我不知道父亲怎会突然有了这样的决定。但也许是这矮小的瓦房,在这一幢幢耀眼的楼群里太寒酸了。更或许是因为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实在受不了别人似关心又似挖苦的话语了。总之,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整出一幢楼来。
  阳光在油菜花田里徜徉,我望向屋内的父亲,还在手机上写着什么。父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头发几乎全白了,腰也佝偻得厉害。在农村里起一幢楼房,至少也要二十多万,我那年迈的父亲为何非要选择这样的一种方式呢?
  院子里的白玉兰开得正娇艳,我终于收到了“春天”发来的微信。“丫头,我知道因为房子的事,你们都对我不满,想跟你们解释,可又说不出口。说实话,你妈跟我吃了一辈子苦,我也想让她早点享些福,可一想到我守着的这份家业,即将被几十户外来人所占有,我这心里就难受。你哥在外地工作,买房,可终有一天,他要回到老家来的,我得帮他留着。”
  我读着“春天”的微信,泪一点点地漫上眼眶。我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真地去了解过父亲。“我把你们培养成人,已是最大的成功,现在你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不用我们再操心了。我想着趁我们还能动,多苦几年,把房子起了,这样,过年过节你们回来也有个安身之处。”
  读到此,我的视线已经模糊了。我似乎看到了父亲正弯着腰拎着桶缓缓地向猪圈走去,看到了母亲在田间挥汗如雨,也似乎看到过年回家时,父母那挽留的眼神。
  “我是个高中生,那年推荐上大学,我在交材料的路上,因为惧怕路途遥远,中途返回,错失了上大学的机会。人一生中,总会因为怕吃苦头,而留下很多遗憾。所以,你们兄妹几个只要能读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读。”透过父亲的微信,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对着要钱的人,小心地陪着笑脸的模样。我也似乎理解了,当年父亲凶巴巴地把我从小学代课讲台上拖下来,送进学校复读的那份决心。
  “我们才六十多岁,不能早早地就指望着依赖着你们。我会有办法把房子起好。等到七十岁生日时,你们都回来,在家里就可以热闹一番了。”我一字一句地读着父亲的微信,不由得笑了。我心里面那个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父亲,竟又有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风范了!
  我站在阳光里,反复地读着“春天”的微信,竟觉着在读一本厚厚的书,这本书的名字叫“父亲”,我们读他千遍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