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有许多第一次，都是值得回味的，我的每一个“第一本”，都有着传奇的意趣。 
　　旧课本。平生接触的第一本书，是大姐夫读过的课本。大约是四五岁，不识字。大姐去相亲带着我，在大姐夫家，看到了大姐夫读过的课本，课本上的插图吸引了我，乌鸦伸着脖子喝水，喝不着，往瓶子里填砂粒后喝着了。一串猴子爬在树上，一个抓着另一个的后腿，最终没有捞到月亮，它们的合作精神令我感动。大人们忙着谈论大姐夫给大姐买的衣服和鞋袜，我缠着大姐夫讲书里的故事，父亲发火了，他指责大姐夫，没有置办好见面礼故意躲他们。我跳到父亲跟前，举着大姐夫的课本，得意地对他说，只要大姐夫能把他的书白送给我，我就把大姐白送给他。天意在帮我和大姐夫，我用大姐的一生换得人生的第一本书，大姐的一生是幸福的。
　　哭白茹。平生读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在1973年春节，给舅舅拜年，他家住在能分出长江和黄河流域的分水岭山脚下。大表哥的枕头下竟然有一本外面是《毛主席语录》的红皮书，里面却是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因为是偷着读，就不敢在木炭火盆边和温暖的房间读，悄悄将书带到无人能看到的雪地里读，雪很大，雪地里走来了杨子荣、少剑波和白茹，我为白茹在雪地里冻僵的手在流泪，我用热气在书页里为白茹取暖，我的眼泪像黄色的印油盖在白茹的名字上。一连读了五天，脚冻烂了，舅舅没有打我，却打了大表哥，嫌他没有把书藏好。几十年后，记者采访我：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女人，还写得那么好。我说，雪地里的白茹还活在我心里么。
　　新华词典。15岁那年，父亲为我订了一门婚事，是个相对有钱的人家，见面后，那个可敬的母亲竟然一下子给了我十元钱，比我给村上孩子代课三个月的收入还多。第二天，跑到山外小镇上花2.4元买回一本新华词典。厚书村上人是没有见过的，他们说，世上还有那么厚的书呀，问我能读完吗？我兴奋地说：能，不但我能读完，我还要把里面的大部分字教给你们的孩子。可惜，真没有读完，那年冬天我就当兵了，那本词典让我带到了北京，多年后又带回山里，现在，它还在老家的书架上，守望着我的回归，像我在重庆达州，看到张爱萍将军旧宅子里年少时读过的那些书一样，页码发黄，书面遭尘染。
　　牛虻叫牛娃。在北师大上学时，于首都读书馆读了不少外国书。第一本是外国小说《牛虻》，记不住长吊吊的绕口的名字，把书中的人名换上故乡发小的名字。牛虻叫牛娃，它的作者不叫艾·丽·伏尼契，叫艾琴，艾琴是少年时我最喜欢的一个女娃。神父蒙太尼里叫刘小谋，刘小谋是村上给人算卦的阴阳先生。最后，不但读懂了，简直被牛虻的意志所震撼，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书里有些细节还历历在目。
　　我的小说。十多年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写故乡的长篇小说《鹿池川》，那时母亲还在，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把一个陈旧的神龛找了出来，竟然把我的书装在神龛里，还在神龛前插上香，问母亲为何如此做，她说，要让老先人知道，李家有一个能写书的人。埋葬母亲时，我把小说放在她的棺材里，她不识字，想让她带去一份属于她自己的荣耀，尽管那份荣耀很卑微。
　　之后还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大姐夫读过后，说要和我打官司，说我不该写了他人生的阴暗面，影响了他在村人心目中的形象，大姐夫当了一辈子村支书。那是一个真实的事情，的确有损他的形象，正在他与我闹别扭时，他患了癌症，我与他的儿女们一起想办法治疗，花钱从远方给他买偏方，使他比别人多活了四年，最后一次与他告别时，他说，弟弟呀，埋我时，把你的书给哥在棺材里带几本，哥没有读够呀。
　　关于第一本书的故事真的很多，还有两件要说说：一是，三十前的一个冬天，我从北京卫戍区复员回到家乡，山里人一个个喜滋滋地挑了扁担，到山外迎接我，他们想着，我从首都北京，一定带回了山里人没有尝过的好吃的，结果，他们接到的全是书，有文化的人拿着书，爱不释手，不识字的人，扭头往回走。他们说，我在北京白呆了，让山里人白想了，我无奈地摇摇头，用从北京带回来的“大前门”牌香烟哄着他们，把一担担书，挑回山里。从部队回来后，在大山里当乡长，在兰州的《青年晚报》上著文说没书读的苦衷。安徽金寨县工会，有一个人自己出钱给我买了一本书寄来，是我收到别人给我的第一本书。有一年，有人从美国给我寄来一本英文版杂志，包裹上写着我的名字和地址，打开却看不懂，让年轻的同事翻译，原来是我的一篇散文被译成英文发表了。十多年后，有了微信才知道，是在北师大求学时我不认识的一个学妹帮我做的，她说还要翻译我的作品，我在想象着，有一本自己的专著在美国出版，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