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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19年05月17日
预言者
巨人
巨人
  那些巨人挥舞着武器,摧毁了我的家园、我的梦。
  我不得不置身荒野,开始接受这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巨人还在身后肆无忌惮地搞着破坏,我只好躲入一片新生的密林,说实话,这里充满了恐怖的气息,巨大的昆虫或划过树顶、或掠过大地,令我的注意力时刻保持着高度集中,我不得不经常屏住呼吸、伏在地上来躲避未知的危险,我不得不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秒钟,任何被忽略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让我丧命。这一天,我不得不接受很多事情,但我最不能接受的是——我所熟悉的文明消亡了——干净彻底地消亡了。
  昆虫对我来说一直都是噩梦,在他们还只有我小拇指甲盖大小时就是,我觉得他们恶心极了,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他们都能让我难受一整天。现在他们变大了,我的噩梦也变大了,但好在将它们放大后,我似乎并没有再感到恶心。他们根本不用恶心我,一口就能将我生吞。这也许是好事,我再也不用为驱赶蚊虫而烦恼了,但也许是件坏事,因为我已彻底沦为猎物了。
  我现在就必须小心翼翼躲避三只巨蝇的追捕,好在密林遮天,能够很好地掩护我的行踪,我的内心紧张极了,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庆幸自己以前关注过那些有关荒野求生的节目,以至于我现在可以有所借鉴。那时候,我对着电视屏幕,审视着那些瞎折腾自己的外国人,还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可是,当我身体力行、走进荒野之后,从旁观者变为当事人,情况就不那么好了。我突然敬佩起他们在节目中的云淡风轻和嬉笑怒骂。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提心吊胆走多久,这密林比想象中要大,我早已深入,却仿佛永无止境。
  巨人为什么会出现,我无法解释,我只知道我原本和我的邻居们生存在一个远比这现实的世界,我们虽然都没有钱,但尚有简陋的房子和不算贫瘠的土地。我爸爸对我的教育是,只要你勤劳肯干,总不会饿死。他说他爸爸就是这么教育他的,他爸爸的爸爸也是。然而他们都错了,他们在教育下一代的时候,竟没有预见到巨人的出现。
  时代的巨轮碾压着无数尘埃,总有一代要面临全新的世界,所以我也并不感到悲哀,即便悲哀,我的悲哀也如同我自身一般,被推动时代的伟力变得渺小。巨大的人,巨大的苍蝇爬虫,巨大的恐惧和危险,让我的悲哀微不足道。
  密林尽头是一片盆地沙漠,地面滚烫,干燥的巨日烤得我身心俱灼。我对自己的贸然闯入感到后悔,因为我大概已明白,前方是不会出现绿洲的。可我已经深涉其中。我在沙漠的中心昏倒,失去了知觉,以及对时间的概念。所以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冥冥中一个声音将我唤醒,我的嘴唇感到了久违的水分,仿佛生命之泉浇灌而下,滋润我的身躯,激活我的心脏。
  于是,我在一位少女的怀中醒来。她明明是少女,却让我感受到母亲的气息,可与母亲的慈祥不同,我从她的面孔中感到更多的是坚毅。我们都是被巨人摧毁家园的流民,她一头短发,侧脸很立体,眼睛像湖水一般静谧深沉,鼻尖则是一座山峰——俊俏、秀美,我很想抵达的山峰。我向她表示感谢,她说不用谢,更邀我跟她一起走,她说我们必须穿越沙漠,去到另一边的密林。可我告诉她,我不想回到密林,那里就是噩梦。她说,生活本来就是噩梦。
  说完她便径自离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又望了望四周的茫茫沙海,便咬了咬牙追去。
  后面的路虽然艰难,但相互扶持总比独自时好走。我们日出而行,日落而歇,风餐露宿,却很少交流。我感觉她不是一个很好交流的女孩,每当我们停下来休息时,她就抱膝而坐,无论是朝阳还是月光,照射在她脸上都很好看,但她的唇总是向下弯着,坚毅的眼神中隐隐藏着哀伤。我几次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触碰他人内心的脆弱,远比表面上的伤害更加残忍,我自认不是个残忍的人,我的整个家族都没有遗传过任何有关残忍的基因,所以我只能沉默。
  然而打破沉默的是这位少女,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并问了我的,我们就这样不疼不痒地聊着,直到话题转到巨人。她问我知不知道巨人是怎么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认真的语气。我决心同样认真地回答她这个问题,可是,可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大?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过程,可是这一切都显得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让我不知怎么开口。她柔声问我,是不是回忆到什么痛苦的事情。我问她怎么知道,她说从我的脸上可以看到一切。她突然靠近我坐下,拍拍我的肩膀,她说噩梦总会醒,一切都将过去。
  这本应是我该安慰一个少女的,却被一个少女这样安慰,但我的心还是燃烧起一股火焰,我想把我这段时间猜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我说,最开始,这些巨人都和我们是一样的。我看到她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便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笑脸背后就长出一张大口,能不声不响地吞人,每吞噬一个人,他们的身体就大一分,直到成为一个个巨人。她听完后痛苦地皱眉,我想这次总该轮到我来安慰人了吧,可她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又问道,他们究竟吞噬了多少人,才能变得这样巨大?我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她告诉我她很疲倦,要先睡去。我说好的,便守着她入睡,她睡着的模样也很好看。我最终没有把心中的一切都告诉她。
  盆地沙漠的边缘依旧是一望无际的密林,我甚至怀疑整个沙漠都被密林包围着,但我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深究这样于生存无补的事情。密林中蛰伏着幽暗的恐惧,让人提心吊胆,但或许是因为少女在身旁的缘故,我展现出了远甚实际的勇气。奇迹般地,我们在无尽密林中趋利避害,生存下来。相同的命运让我们两个人走到一起,危机和苦难让我们更加亲密,在无数次的虫口脱险后,我们早已形成默契。求生之余,尚能捕猎一些行动迟缓的爬虫,说实话,我已经忘记了恶心是什么滋味,饥饿感与求生的欲望让它们不再难以下咽。
  我和少女在一场暴雨中发生了关系。这场雨大到让我们喘不过气来,湿冷的环境下我们更需要彼此的温暖,我靠紧她,她却把我按在地上,我们就这样疯狂地扭在了一起。雨过天晴,我们都默契地再没提及此事,密林依旧没有尽头,我们依旧前行。一道巨大的彩虹正挂在不远的前方,她朝前奔去,我一直跟在她身后,我们没有追上彩虹,而是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我看到她不甘心的模样笑了,她也笑了,问我笑什么,我就这样吻住了她。
  说来也是神奇,暴雨之后虫子们都不见了踪影,我们仿佛“安全”了。她问我想没想过以后的事,我说先找到安全的人群聚居地再说,她说她想定居在安静的海边,可我一辈子还没见过大海。
  往后的道路,我听到她在喋喋不休海边的生活景况,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可是我的眉头却愈加不展,时至今日,我们还没有遇到其他生还者,这不得不让我隐隐担忧,但我没有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她,我觉得男人总要比女人承担更多东西,在我们真正地抵达乐土之前,我们没有生活。
  但哪里是乐土呢?我们能抵达的地方,巨人同样能抵达,只要巨人能抵达,我们的家园就随时面临着再次毁灭。可是,我毕竟是不擅长掩饰自己的,她看出了我隐藏着心事,问我为什么总是长吁短叹。我只得告诉她我内心的忧患,她却抱住我,在我耳边吹气,她安慰我,放松些,末日只会发生一次。我被她骑在身上,没想到最终还是她再次安慰了我。
  在经历无数个黄昏之后,我们终于走出密林,远处稀疏生长着巨大的灌木,再往后竟是一片巨大的湖泊。她激动地对着大湖呼喊,手舞足蹈像个孩子,我内心也很鼓舞。我想到,这是我们漫漫长途中的一个转折点,我们要在这里短暂休整,去往更远的远方;我没有想到,我们竟在这里产生了分歧,她坚称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大海,她要我留在这里和她重建家园。看到她充满梦想的眼睛,我竟然莫名地绝望,我告诉她绝不能在这里久留,巨人随时可能到来,他们会摧毁一切!她安静地听我讲完,柔声细语地说,巨人一直都在,我们总要生活下去,反正末日只有一次。
  去他妈的一次,每天都是末日!我对她吼道,并转身要走。也许是我的神情和语气吓到她了,她身形一晃后退一步,眼角突然掉下泪来,泪珠划过她好看的脸颊,让我的心突然一软,我知道自己过分了。她问我,是不是从来都不觉着她很重要,是不是从没想过要和她好好生活?这就更让我心碎了。我回头抱住她,用力地吻她,用力地感受她,再用力地放开她,我认真地对她说,我想我们都活下去,等我。
  我用一片稍小的巨叶做船,用一只幼虫的腿做桨,满载着干粮和露水,如果这大湖真的是海,那我就要抵达海的尽头。虽然此前从未见过海,但种种的传说让我坚信,如果这世间真有乐土,一定在大海尽头的彼岸,只有无尽的汪洋大海,才能阻止巨人前进的脚步。
  风朝着我坚信的方向吹着,让我有一种很是顺利的感觉,我一路都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她注视的目光。我在心头对她说,等我发现了彼岸乐土,就一定会回来接你。
  可是,一周之后,我依然漂泊在海上,没有看见任何彼岸,这段时间总是单调、重复,并且孤独的,糟糕的是我不知道它还要持续多久。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当经历过离别之后我终于体会到,思念才最煎熬。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子回去,我爱她,我知道她也会等我,所以我一定不能让她失望,我想我们都能活下来,活下去。
  终于在某个清晨我抵达了一片陆地,泥土和巨大灌木之后依旧是无尽的密林。我有些绝望,更不甘心,所以仍抱着一丝这片密林与众不同的幻想,朝着密林深处走去。可我愈加行进,就愈加确信,这片密林当真没有什么不同。比这还要绝望的是我发现自己迷路了,我再也找不到回到岸边的方向,这里杳无人迹,所以也杳然无路。
  我只好认准一个方向闷头乱走,跌跌撞撞,直到再也走不动。此时此境,我是真的绝望了。当我放弃前行,决定闭目等死时,我的内心似乎又听到了少女的呼唤,我知道她还在离别的海岸等我回去,她还在等我告诉她我有多爱她,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回忆起和她相遇后的所有瞬间,我想起最初她那副坚毅的面庞,还想起她如水的眼睛和有如山峰的鼻尖,我以为那是我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山峰,可我们最终还是结合为一体,碰撞,交融,我抵达了我自认不可抵达的山峰,看到过夕阳从山峰上落下,也看到过朝阳从山峰上升起。我突然明悟过来,只要有彼岸,就一定能到达,一时间,我仿佛找回了散落一路的勇气。我要把这条通往乐土的路继续走下去。
  一天之后我便庆幸起自己的决定,我在密林尽处看到一片神奇的草原,在草原中心竖立着一面巨大旗帜,那是代表胜利的鲜红色旗帜。我狂奔而去,有如看到希望。在临近旗帜的缓坡上,我看到旗帜所立之处有一个巨洞。我猜想那是通往地底另一个世界的兔子洞,深不见底,却蕴藏无限,所以我相信,这个世界的一切隐秘,都会在那里得到答案。可是,就在我临近巨洞时,突然莫名感到危险,一颗陨石自天而来,狠狠落入巨洞之中。陨石激起的气浪几乎要将我掀翻,我在那一瞬间看到它白色表面上布满密集的坑洼。我想它此前大抵已遭受过无数撞击,而它现在终于也要主动撞击一次了。瞬间过后,我听见洞底传来巨大闷响——这就是巨洞给我的答案。
  我刚刚回过神来,就听见一连串更大的咆哮,那是来自巨人的咆哮,他们高吼着——EAGLE——让我心颤不已,我连忙再抬头看去,可奇怪的是,在这最后一眼中,我竟没看到天上飞过一只老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