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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19年04月22日
人间世
金手镯
金手镯
  香月坐在门前的桃树下,一遍又一遍地摸挲着套在手腕上的金镯子。晚秋的阳光,照得镯子闪着亮光。香月揉揉眼,有点疼。这时轻时重的疼,有些日子了。乡下人不矫情,也不上心瞧病,买点眼药水滴着,就是治疗。前几天,老公大拴带她去了趟县医院,专门看眼。她不想去,但还是去了。挂号,检查,诊断,开处方,好一阵忙活,结果,还是买了几瓶眼药水。回家的路上,香月抱怨大拴说,瞎花钱,人老了,谁没个小毛小病。大拴说,还没六十,就老了?说着,伸过手,握住香月的手。香月不习惯,推开了。
  公共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着,香月百无聊赖地看着车外。那山,那水,还和以前一样。而她,已是三十年的媳妇儿熬成婆了。
  似乎,每个人上了点年纪,就爱想过去。她记得,媒人领着她,第一次见大拴时,大拴喝得醉醺醺的,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桩婚事。他还当香月的面,给媒人说,香月的名字,真好听。订婚那天,亲朋满座。大拴说,香月长得不俊,个子低,言下之意,想悔婚。当然,他的想法招来媒人的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大拴不敢再说什么。那个年代的婚姻,基本给媒人说了算。
  香月和大拴步行去公社照相,领结婚证。拍照时,大拴很不配合,香月靠过来,大拴躲过去,两人坐得远远的。回家的路上,大拴在路边摘了几个桃子吃,顺手给香月一颗。桃子水灵灵香喷喷的,真好吃。香月没舍得扔掉桃核,回家后种在院子里。一场春雨后,冒出一棵桃树苗。不久,香月有了儿子。桃树苗和她的儿子一起在院子里快乐成长。儿子背起小书包上学的那一年,树上结满了桃子。
  香月反复地看着手镯,沉甸甸的。她不习惯戴这么金贵的玩意儿。这是大拴刚给她买的,她不习惯大拴突然间对她这么好。
  院东头儿的猪舍里,大拴撅着屁股,正笨手笨脚地给猪喂食。这本来是香月的事,大拴从不上手的。香月知道他爱折腾,一辈子都是这样,就由他去吧。
  一阵风来,桃树落下几片黄叶。香月抬头,一树金黄。她眨眨眼,眼里无由地流出一滴泪来。
  儿子上学了,大拴进城了。怀里揣着香月卖猪的钱,开始了他的小打小闹。两三年后,做了小包工头儿。大拴兜里的钱越来越多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即使回家来,也要找几个发小,昏天黑地地喝酒。喝醉了,爱耍酒风。提着斧头要砍院里的桃树,骂骂咧咧地说,桃树长得不好看,碍眼。大拴怎么折腾都可以,但香月就是不让他动那棵桃树。
  香月在田里种庄稼,在家里养猪喂羊,生活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儿子懂事,读书用功,年年能给她带回奖状来。家里有没有大拴,一个样。有一次,大拴是喝醉酒回来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什么都不顺眼。末了,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红红的钞票,扔在炕上,要香月买这换那。然后,走了。香月默不作声。她拿起钱来,不知放在哪合适,放在谷仓里,担心被老鼠咬了;放在衣柜里,担心被人顺走;装在衣兜里,太多太显眼,带着不方便。那晚,她枕着钞票睡,睡不着。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把米缸里的米舀出一截,钱放进去,再把米倒在缸里。折腾半宿,才沉沉睡去。
  起初,村里人在背地里嘀咕,后来半真半假地在香月面前说,你家大拴当大老板了,城里有房有车的,你也到城里享福去吧,小心哪个女人占了你的窝,你就回不去了。香月不急,总是笑眯眯地回敬着同样的话,那说明我家大拴有本事么。说完,仍旧不紧不慢地干活,心里却不大舒服。直到有一天,香月的弟弟,亲口告诉她,大拴真有女人了。香月这才相信,邻居们说的都是真的。
  香月没哭没闹,坐在桃树下。一颗颗桃子,扎在树枝上,裹着细细的绒毛,像害羞的姑娘的脸。香月呆呆地想着心事儿,一次次,硬是逼回流出来的泪。她想,她有胳膊有腿,有田有地,有儿子陪伴,即使没有大拴,依然会过得很好。本来,他也不着家,东奔西跑,一年能回几次家。她不想和大拴闹翻,那样,对谁也没有好处。况且,儿子也那么大了。她还和往日一样,平静地生活在属于她的小院里。
  一场不期而遇的经济危机,夺走了大拴的饭钵子,也夺走了大拴的房子车子票子。大拴扔掉形影不离的小蜜,回到香月身边。香月始终没在大拴面前提起过那女人的事儿。尽管那是一块已经结了疤的伤,但只要动一动,依然会流血。
  大拴喂完猪,提着桶走过来,笑着说,香月,天快黑了,咱回家吧,我做饭,儿子说,一会儿就回来。
  香月揉揉眼,站起来说,还是我做饭吧,儿子爱吃我做的擀面条。
  大拴看着桃树,又对香月说,这树,越长越好看,过两天,我给桃树四周做一圈围栏,让它好好地长。
  晚饭时,儿子一家人回来了。小孙儿一边吃,一边嚷着说要和奶奶钻一个被窝睡觉,香月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晚饭后,大拴蹲在桃树下,大口大口地抽烟。儿子过来了。大拴说,去医院检查,你妈患了眼癌,最多半年,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大拴扔掉烟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极为颓靡。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风吹着桃树,哗啦啦地响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