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不懂事时,亲人就在你的身边,你讨厌他们的唠叨,心烦他们的叮咛;当你由懵懂少年成长为懂事的青年时,亲人却离你而去。
清明快要到来之际,我开着车去了母亲的坟头。一眼便看到那棵翠柏,燃烧的纸钱斑驳成主干上苍旧的伤痕,飞起的烟灰幻化成难以偿还的心债。仰望晴空,斜阳绽放着残血,微风拂面,却勾起我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那时我五六岁,家里很穷,母亲却是芳华正盛的时候。她一个川妹子,性格开朗,与邻为善。三嫂、大嫂,还有隔壁家的麦俊嫂子、对门的苍侠嫂子,一有啥困难,母亲就操着一口川音帮助她们宽心,还会拿去一些鸡蛋。邻居们需要借啥东西,父亲就会说,“去找你三娘去”,“去找你金凤娘去”,母亲从来不含糊,把四川人的优秀品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母亲是一个很勤劳的人,自我记事起,她便在村东头土壕开辟了一块地,种植豆角、豇豆、西红柿、茄子、红芋,也种过棉花。所以虽然家里穷,但菜品还是不缺的。离土壕不远处,是俺们小寨村二队的涝池,母亲就用那里的水浇灌蔬菜。我记得母亲戴着一顶草帽,穿着红衣裳,担着扁担站在菜地里,那景象真是一幅油彩画!
四川人爱养鸡,母亲也不例外,小时候家里满院子跑的是鸡,一敲盆子,那些鸡就把你围得水泄不通,眼巴巴地望着,尤其是那些公鸡,它会偷袭你,趁你不注意在你后面发起攻击。我曾见过一只狗被两只公鸡追着啄,逃到狗窝里不敢出来,“汪汪”地干叫唤。小时候没钱买肉,母亲大约一月杀一只鸡——当然杀的都是养了几年的老鸡——然后放进黑老锅里,架上硬柴煮,有时煮六七个小时肉还不烂,加上一些四川的秘制烹煮方法,香味能绵延好几里。母亲杀鸡可谓行家里手,她用手将鸡摁在腰前,用另一只手拔去鸡脖子上的毛,只拔那么一小撮,然后用刀在鸡脖子上一划,大老碗在下边接鸡血,鸡一会儿就不动了,随后就是用开水烫、拔毛,用刀将鸡很快拆卸,最后是翻肠子,手脚特别麻利。现在想起来这过程确实残忍,但真是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呀!
我还见过母亲给鸡做手术。家里有一只四川老家外婆亲自送给母亲的芦花鸡,意义不同寻常,有一次,它吃了不知谁家的老鼠药,奄奄一息,母亲抓住那只鸡,拔去鸡胸前的毛,用刀割开鸡胃,把里面的沙子、玉米、小麦等食物全部取出来,用水冲洗了一下,一针一针、一层一层缝合后,将鸡暖在被窝里,最后那只鸡竟然奇迹般地生还了。
母亲“四川秘法”特制的腌制食品,是我小时候饭桌上的美味佳肴。她腌制臭豆腐的做法是结合四川腌制鸡蛋、腊肉、豆子、萝卜等方法的基础上自己创新的,在陕西没有人能做出来。我清清楚楚记得小时候家里放满各种坛坛罐罐,上面盖着碗,旁边还倒上水防止小虫子和空气进去。母亲将豆腐用刀切成好多长约二三厘米的小正方体,撒上辣椒面,再放上盐,装进坛子里放几天,让它发霉,这种臭豆腐也称霉豆腐——这名字是母亲取的。然后再二次取出来,用盐杀过的白菜叶子包起来,可能还要放上好多调料,一层一层放进坛子里,有的用水封口,有的用泥封口,有的在厨房大瓮旁边挖一个坑再埋进去,这种臭豆腐在坛子里放个三五年都不会变坏,而且味道越来越好,气味越来越臭,吃起来后味越来越醇香。过十天半个月,正宗的臭豆腐就好了,你闭着眼,吃那么一小口,至少回味十天不成问题。现在超市里的臭豆腐虽然是辣而绵臭,但火候上、功夫上完全无法和母亲做的媲美。
母亲是一位特别能干而且很有智慧的农村妇女,我在母亲的身上学会了勤劳、朴实、真诚、自立和自强!小时候我有一个心愿,等我长大了,要带母亲去最好的医院,带着母亲去旅游。然而生活总是这样残酷:当你不懂事时,亲人就在你的身边,你讨厌他们的唠叨,心烦他们的叮咛;当你由懵懂少年成长为懂事的青年时,亲人却离你而去。1998年4月的一天,母亲因病永远地离开了我。在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接受这个事实,多少个夜晚潸然泪下。现在,母亲离开我已经有21年,时间越久,我对母亲的思念就越深。好多年我都生活在自责愧疚中,无法原谅自己,绵绵心债时时刻刻在煎熬着我。
今天我又站在母亲的坟头,又是那一棵挺立的翠柏,又是那一抹如血的残阳,又是那永远无法偿还的心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