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但凡有点趣味的雅士,总会有些许把玩的意趣,也印证着:无论何种形式的艺术,最富含韵味的是原创的想象。景阳冈先生呈送给我们的便是爱乌及屋的深究和联想。
前几年买过一个老紫砂寿星壶,焐灰黑色的,细腻温润。底款是“宜兴毛顺兴本厂制”,铜质的软提后耳下面落了“金廷”的款,容积估计在一升左右,属于民间实用器物,谈不上什么收藏价值,但是它的出处还是值得一说的。毛顺兴是解放前陶艺大师,20世纪30年代创办了自己的瓷厂和制瓷作坊,自产自销并常订制俞国良、冯桂林的作品,40年代聘用吴纯耿、任淦庭、蒋永西、施福生等为客师。该店以做工严格质量过人闻名,所制之器小有瑕疵即行砸坏。制造此壶的施金廷(1877~1950)也是宜兴蜀山紫砂名艺人。是解放后第一批紫砂老艺人施福生的父亲,施秀春、施小马的爷爷。施金廷自幼随父亲学艺,艺成后以制作“寿星壶”系列,“蛋包壶”系列作品为主,做工讲究,线条清晰,口盖严密,壶体圆润光洁。
清末至民国期间,施金廷的“寿星壶”因技艺好,制工精而成为当时各窑户的抢手货。他所制的各种大小型号的“寿星壶”亦为“豫丰”“福康”“裕泰”“利永”等大窑户订制。民国初期“寿星壶”行销营口、大连、天津等地,各地的销售商为能做好自己的生意,在每次进“寿星壶”时均要看一看是否有施金廷的制品,甚至有的销售商拿施金廷的制品搭卖其他人的壶,施金廷所制的壶,除因客商的要求用定制款外,均在软提后耳下面打上自己的印章,常见的有椭圆形的“金廷”印和无框的“金廷”二字印。此壶所打的就是无框的“金廷”二字印,所以也算是当时寿星壶中的名牌产品了。这种焐灰工艺也是今天少见的,就是将已烧好的紫砂壶,用谷糠掩埋在匣钵里封好,放在龙窑的炉头位置再烧一次,由于炉头位置温度在1000益以下,烧成时升温缓慢,谷糠被引燃但因缺乏足够的氧气而不能充分燃烧,谷糠中的碳分子被吸入壶胎里形成黑色。
但是这把壶不是全品,壶嘴是后配的锡嘴,壶身正前方有很长的一道裂痕,有裂而后锔的痕迹,盖沿护了一圈锡皮,壶身上还有一处补过的痕迹,壶盖也是后配的。按收藏的观点,“瓷器有毛,不值分毫”,这件年代并不久远的陶制品就是个残器。虽然如此,我仍然很喜欢,坚决地把它带了回去。在我眼里,这些表面上的不完美恰恰是丰富生命历程的表现。相比之下,一把同时期制作的从未见过天日从而无一丝残损的老壶,正如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总归单薄单调了些,“不可以语人生”。
我在本来就很拥挤杂乱的书架上给它找了一个既可以随时取下来观赏把玩,又不至于掉下来摔坏的“黄金位置”。寿星壶是流行于北方地区的紫砂大路货。我依稀记得小时候见过村里几乎家家都备有此壶。我毫无缘由地猜想它的主人或者是个温饱之家,甚至是个有点文化的耕读之家。春夏秋冬,它曾多少次被主人提着小心翼翼地给客人斟上一杯茶水,又曾多少次解了这一家老少的渴,早已不得而知了。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它不幸被打碎:也许是玩耍的猫儿将它拨弄下桌,也许是淘气的孩子失手跌落了它,也许是带到田里耕作时不小心被土块石头击中,总之它的壶盖碎了,壶嘴断了,口沿处也受损不轻。这一切一定在这个家庭引起过波澜:至少那只猫儿被挥舞着扫帚追赶过,那个孩子被家人呵斥过,那个扔石块的冒失鬼被主妇抱怨过,壶的主人痛惜得难受过。
某一天,街上有人喊起“锔盆锔碗喽!”主妇会提起受损的壶身出门去。锔盆的手艺人停下脚步,谈好价钱找一处树荫撑起摊子,取出锡块、锡皮、铜丝和手钻,在裂开的壶身上前后锔了九处,又重新用锡皮细细包裹了有破损的口沿部分,或许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主人给匠人端来简单的饭食,匠人边吃边征询主人想换一个什么样的壶嘴,有紫砂的,有锡的,锡的可能会贵一点点,但锡的不怕摔。大半天后,浴火重生的壶又回到了堂屋的桌上,继续履行它神圣的职责,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家里有了被称为“电壶”的保温瓶,这个没有保温效果又老丑的东西被放逐到了堆放杂物的地方。再过了若干年,它被一个上门收旧货的人以极低的价格带走,又辗转了许多地方,最终在西安某个古玩市场落脚,被无数人查看过、摩挲过,最终被我如获至宝地请回了家。
这里叙述的,是我自己猜测的,例如它的受损或许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又例如它的受损或许源于主人的一次暴怒,家里的一次风波,总之它的经历之丰富、历程之坎坷,是完全可以想见的。还有,它后补的盖子所打的款式“豫丰”,是民国时期由吴同钩、吴启南父子创立的紫砂陶器店号。
陕西方言中有一句骂人话“你这东西”,或者更随意一些的“你这货”,“东西”和“货”是我们通常对一切物体的总称。有人解释这种说法来自于唐长安城里的东市和西市。不管怎么说,把人说成“东西”或者“货”,都是对对方“不是人”的侮辱和抨击,往深里说,这句骂人话和孔夫子的“君子不器”有着同样的逻辑。
可是,今天的问题在于,我们走到了藐视器物的反面。更多的人陷入“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或者“资本拜物教”,行为与货币直接挂钩,动机和物质直接瞄准。就饮茶而言,本为食余之雅事,叶片求其最嫩小而难得,哪怕茶味未具;器皿求其名声最显赫而价高,竟有“雅贿”之流,皆为物所役,而失其根本,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
器虽为物,但它因人而制,呼之无应答但抚之有温度,为人所用故视若有情了啊。
《菜根谭》里面有一句可以作为这些胡言乱语的结束:人心有部真文章,都被残编断简封固了;有部真鼓吹,都被妖歌艳舞湮没了。学者须扫除外物直觅本来,才有个真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