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有美意,有禅意,也当有别意——别有怀抱,别有风情,别有人生况味与感怀。元宵灯会,“那人”必来的;万头攒动,“那人”必在“众里”。痴眼不看花灯美,目光顾盼人堆里。“众里寻他千百度”,真急煞人也!心里千呼万唤,就是发不出声来;人声鼎沸,发声也是白费力气。人潮如海,渐渐潮退;灯火通明,渐渐明灭。两颗心似一颗心,不约而同,“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了,双眼却发亮了:那亭亭玉立的不正是“那人”吗?那玉树临风的不正是“那人”吗?朝思梦想,几近痴心妄想,却天人感应,天随人愿了。往后呢?只能想象了!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爱情尤其是这样,两厢情愿才有诗情画意,一拍即合才有人间佳话,否则只能是李清照笔下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古往今来,一见钟情固美,却多半失之交臂;两厢情愿固好,却多半心愿不遂。咫尺天涯,天涯咫尺,就算所爱之人住在对门、隔壁,听得见咳嗽,也多半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有多难呢?可以想象——其实也用不着想象。古代女子出行,本来就不方便,加上礼教束缚,其“难也”可想而知。曾几何时,一见而“爱人”,曾几何时,再见成“路人”,所谓的“爱人”“路人”,多半都是“闺中梦里人”,这便是人生的无奈复无奈了。
写到这儿,我想起了宋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面对现实,纵然相思,也只能如此了。相形之下,辛稼轩词里的有情人应该谢天谢地,起码他们同居一城,还有个元夕可以期待。心心相印而默契,借此元夕见上一面是有可能的。生活在宋代的男女,元夕应该是一见去相思的最佳时机。这是有词为证的,如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去年之约,应是前年所约。前年何以相约?或者与《青玉案·元夕》里的情景如出一辙:“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见是见了,总要别吧?那就约定来年再见吧!“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哈,一如所愿了。“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至于缘故,也只能想象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句话字字珠玑,美意、寓意、象征意义恰在其字里行间。王国维把这句话引申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之第三境界,果然是目光如炬,高明如月。做事,做学问,与男女之爱何其相似!唯有鸿鹄之志是不够的,还得长出鸿鹄的翅膀或许才能展翅高飞;唯有苦苦追求是不够的,还得有那个天纵之才或许才不会被天辜负;唯有一腔痴情是不够的,还得有另一腔痴情不谋而合才或许盼得来两情相悦。饶是如此,还得靠天时、地利、人和兜底。“天时”里或隐伏着天机,“地利”里或聚集着地气,“人和”里或善结着人缘。天机不可泄露,天机就在各人的心灵深处;地气不可脱离,否则人会像杨花一样随风飘浮;人缘不可阙如,因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孤立容易孤僻,悲观容易悲剧。
人到世上来,一生都在寻觅,不独辛弃疾笔下的那个“元夕”。说白了,寻觅“那人”,其实是寻觅自己。这一半寻那一半,到头来呢?多半人或南辕北辙,或缘木求鱼。少半人即使相向而行,也可能擦肩而过。嗨,那就叫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