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极为普通的大青石。
形似贵妃坐。按咱山里人讲,就是像一把好大的靠背椅子。
记忆中,父老乡亲总会坐在大青石上拉家常,抽旱烟。那吧嗒吧嗒的旱烟袋发出的声音,实属天籁。母亲也会在农忙的间歇时,带我躺在“贵妃坐”里给我逮头发里的虱子。她低下头在我浓密的头发里扒拉着、搜寻着,叭叭的掐虮子声,感觉好悦耳,好温馨。
这块根据地常常是我们孩童的乐园。春天,把从山洼洼里折来的迎春花藤,编成花环戴在我们女娃娃的头上,扮演花仙子。把从小溪边柳树上折下的柳条,编成军帽戴在男娃娃的头上,扮演八路军。花仙子和八路军经常为了争大青石这块风水宝地,打得鼻青脸肿,各不相让。然而谁也离不开它。
夏天,青石后面的那棵核桃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娃娃们便爬上大青石摘青皮核桃解馋。女孩子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染色技巧,把核桃青皮在青石上砸成浆,染白色塑料皮筋。说了也神奇,染过的白色塑料皮筋瞬间便成鹅黄色,水汪汪,亮晶晶的,扎在发髻上,简直变成了漂亮的小蝴蝶。
秋季,大青石便成为过往背脚者的“驿站”。里人为了养家糊口,把高粱秆扎成笤帚,然后困成“人”字形。抑或从山上砍来粗木头,锯成木板或者方木,捆成“X”状。然后把这些重百十斤的物品像打蛤蟆肩似的背到河南的兰草村卖掉换钱讨生活……此谓“背脚”。其中的艰辛,只有尝过才会品味……所以,老屋门前的大青石便是过往背脚者的驿站。但凡路过的,总会躺在贵妃坐里歇歇脚,喝口水,吃口干粮……这块大青石积淀着父辈们的艰辛与执着。
冬天,大青石便是村里最美的风景。一场雪过后,唯美的寒江独钓图是最值得珍藏的。可是,我的记忆却定格在那个寒冷无雪的日子:出事了,出事了,不得了,出大事啦,队长王吉强修桥塌死啦……村里人七嘴八舌惊呼。当时只有五六岁的我,朦胧中意识到他们议论的是我年仅19岁的三哥,只记得我当时似乎坐在大青石上和一帮孩子丢子儿,但是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让我记忆犹新。记得母亲当时正在门前的那块田里套着牛犁地,听到村里人喊,便丢下犁,准备扑向事故发生地。然而,没走几步便倒下不省人事……
如此噩耗犹如五雷轰顶,三哥的去世,母亲病危,年事已高的父亲更是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人世。那段日子,应该是母亲一生最难熬的光景。如今回忆起那段惨淡的时光,鼻子总会一阵阵酸楚。后来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大哥、二哥都已经分家,三姐出嫁,过他们的小日子。只剩下年幼的我和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为了供我上学,母亲靠给村里的民办教师带孩子给我挣学费。后来又靠着剥炭皮每天挣五毛钱供我上中专。每每回想起母亲剥炭时那双黝黑而干裂的大手,我泪如泉涌,心如刀割。中师毕业那年,母亲去世了,和父亲葬在一起,他们的坟墓就在那块青石后面的不远处。这块青石就像上苍赠与他们的墓碑。它已经变成一座雕像,一座父亲躺在病榻上艰难呼吸的雕像;一座母亲套着耕牛躬腰犁地的雕像。那雕像永远烙在我灵魂的最深处。
如今,生活条件稍有好转,我也已经在小县城安家。但不管皮囊在何处落脚,灵魂却始终留在那破落的故乡。再回老屋,家乡旧貌换新颜,那青石不见了踪影。据说那块青石粉身碎骨——为村村通公路而献身。那块青石虽然已不在原址,但每每想起,那烙在我心底深处的印版,便会清晰地复原出一张张母亲的图片:或辛勤劳作,或汗流浃背,或幸福满满,或低眉一笑,或嚎啕痛哭……让即将步入知天命之年的我,更觉得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感,如鲠在喉,永远难以下咽,如今幸福的生活,却让我深深体会到对母亲的亏欠,或许,这是我一生的伤痛!
任岁月更迭,那块青石永远定格在我内心深处,永不褪色,永不消失。那是一块宝石,它承载着我童年的喜怒哀乐,它见证了家乡几十年的风雨变迁,它是父亲无声而厚重的对家的关爱,它是母亲一生的写照!爱你,青石。想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