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祥/版画/《农家小院》 村里的年轻人全都外出务工,留守在家的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曾经是受苦人命根子的土地,现已大片大片的荒芜。 “咕咕鸣……”“嘎嘎嘎……”“汪汪汪……”
窗外一阵阵家禽和野鸟的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伸了伸懒腰,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隐约听见父母亲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家猫睡卧在被子上发出酣畅淋漓的鼾声。躺在老家的土炕上,心里踏实多了,平日被失眠困扰的我美美睡了一觉。
我是昨天晚上乘车回家的。大姐前几天在电话中说:“父亲病了,你们弟兄三个在城里工作,平时公务忙,我要带父亲来城里看病,怕你们当儿子的有什么想法……”电话中听到大姐很着急,我脸上立刻觉得火辣辣的,不知对她说什么才好。
关于父亲的病,我们多次劝他到城里来检查,可他说什么也不肯。他说:“十人九胃病,我的身体状况我清楚,你们在外把公家的事给人家办好,我不要你们瞎操心,好好的一个人吃什么药……”
在我们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只好按病情的症状给医生说明情况,开点治胃病的中西药,捎回老家。看来给父亲捎的药,疗效不是很大。于是,我决定周五下午赶回家强行接他来城里查病。
老家在黄河边。农历三月,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小雨,薄雾缥缈,鸟语花香。一些叫起名和叫不起名的鸟儿,早早把酣睡的庄稼人从梦中催醒。硷畔下的条田里,桃花、梨花、杏花等开得正旺,这儿一簇,那儿一堆,把这个古老的村庄点缀得姹紫嫣红,空气中弥散着城市里久违的泥土气。地里这儿种什么,那儿种什么,父母亲早已安排得井井有条。
我在灶前帮母亲做饭,拉着小时候那熟悉的风箱,土窑洞里传出“乒啪、乒啪”的单调声响。灶火里的柴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黑黑的锅底,锅里的水发出“咝咝”的响声,不一会儿,大半锅水就烧开了,白色的水雾一下子塞满整个窑洞。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记忆中的柴烟味。
吃过早饭,母亲在灶台前慢腾腾地收拾着饭家什,父亲还和以前一样,将猫、鸡、狗一一喂饱后,把牛拉出圈舍,拴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之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不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来。
我对父亲说:“大,你哪里不舒服?”
父亲回答道:“这段时间吃了油腻的饭菜后就恶心呕吐。”
我说:“跟我去城里做个检查?”
“我不去,我的病我晓得。”父亲说:“去年深秋到现在天还没有下过一场饱雨,许多庄稼延误了播种的节令,出来的苗苗都快旱死了……”
我悄悄地出了院门,独自行走在寂静的村庄里,沿路许多窑洞、围墙坍塌得不成样子,通往各家各户的小路隐藏在杂草中。想起村里的老人一个个离开,他们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又一次浮现在眼前的院落里。
回想起小时候,在那个物质和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无忧无虑地捉迷藏、打土仗,童年往事历历在目。
走着走着,树林里猛然间飞出只又大又肥的公野鸡,发出一声惊叫,拍打着双翅,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转眼间消失在沟对面的酸枣林里。继续往前,一只野兔又猛不防从脚下的草丛里窜出,蹦蹦跳跳消失在茂密的蒿柴林里。
一些从南方飞来的候鸟,村庄正好给它们提供了繁衍后代的理想场所。“布谷、布谷,播谷、种豆……”布谷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提醒我,现在是春播季节。以往这个时候,人们早已乘着春雨的湿墒下地干活了,“啊哦,来来来来来来……”山峁上,沟洼里,塬面上,时不时传来受苦人耕地呐喊牲口回头的声音,悠扬的信天游在天地间回荡:
“正月里冻冰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上漂。
三月里桃花绕山红,
四月里风摆杨柳梢。
……”
如今,村里的年轻人全都外出务工,留守在家的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全村人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个。曾经是受苦人命根子的土地,现已大片大片的荒芜。
村里早就没学校了,全镇只有一所完全小学,十几个老师教不到三十个学生。此时,村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影,村子里死一般的静谧,每到一处,我不停地回想当年的人和事……
思绪停留在三十多年前那熟悉的环境里。快到家门时,发现父亲和几个年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他们谁也不和谁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父亲是个勤劳朴实、头脑精明的受苦人,他对生死看得很淡,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谁也逃不过去……今年,我和你母亲将平时积攒下的钱交给你二哥,让他负责把家里的围墙、大门、窑洞、房子整修了一个多月,还将通往塬上的路用铲车加宽了许多。将来我和你母亲不论谁走了,咱家的地方再不像以前那样窄小了,你看将来出殡的路都已修好了……”
父亲说话时语气很平静,我赶快扭转头,不由地流下热泪。
忽然,一阵荡气回肠的信天游隐隐约约在脚下的秦晋大峡谷里飘出:
“谁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支船,
几十几支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搬。
……”
浑浊的巨浪上,一只载满货物的大船随着渐渐远去的歌声,变得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