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个镜头铭记心中，那就是村里一些母亲倒拎着扫帚，打她小孩的屁股，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撒谎！我叫你撒谎！”打的是别人的屁股，却给我的心灵烙下了一个印记：“撒谎是要打屁股的！”上学后，这个印记被老师强化。老师说：“撒谎不是好孩子！”犯错是可以理解的，撒谎却是不可原谅的。
　　有一位朋友曾当面向我直言：“你有一个毛病，就是较真！”我知道他所谓“较真”，是指“说真话”。“说真话”怎么就是“毛病”呢？反躬自问，我也就是不以为然的时候，总爱说个“然”来。不过转而一想，我又释然。“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忠言即真言，逆耳即刺耳，令人心生不快，那不就是“毛病”吗？
　　一句真话，说者要“直言”，听者犯嘀咕，足见说真话有多难了。检讨我自己一半人生，得罪过的多半朋友，不是因为我做了错事，而是我说了真话。我有句口头禅：“恕我直言！”认为是错的，就反驳；是对的，就坚持。记得上初中时，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把“幼稚”读成“幼芽”，我就举手“指正”，老师面红耳赤，课后教导我：“以后觉得哪位老师把字没念对，别在课堂上说，等下课后再告诉老师！”这等于是批评我，我心好不委屈。直到初中毕业，我都不理解我错在哪儿了；等真正理解了，我已经“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梅兰芳语）了！
　　回到那句口头禅：“恕我直言。”一般而言，真话才“直言”。知心，交心，真话多半发乎心，一般人求之不得呀，为什么要“恕”呢？只此四个字，就有玄机焉！直言吧，不无顾忌，生怕说了真话，让对方难堪，甚至反感；但不直言，又过意不去。孔子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况且，若不直言，就不免要掂量轻重，字斟句酌，那样说出来的话，即便是真的，也要打折扣的。没有办法，只有一法，那就是请“恕”在先，既说了真话，又尽了友道，还避免了尴尬。
　　我常向一些知己朋友自嘲：我就是《皇帝的新衣》里那个小男孩。我可以装看不见，但别问我看见了什么。说真话吗？常常被认为是不会说话。不说真话吗？这等于是逼着我说违心话。或曰，人生最高境界是不开口，不说话。我却又“较真”了：人长个嘴，只为吃喝吗？人都守口如瓶，好玩吗？现在，越来越多的研讨会就像“皇帝的新衣”展览会。满座的专家，多半是说家；嘴上不跑题，就跑火车。说的口若悬河，听的充耳不闻，最受活的可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作者自己。说白了，都是拿些假大空的“美言”兑换红包或人情罢了。即使没有红包，也可过个嘴瘾；即使不过瘾，起码也不吃亏，刷个存在感也是好的！
　　现在若还说“童言无欺”“童言无忌”，一些人会大摇其头的。一些小孩说话越来越像“大人”了，他们知道了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也就是即便撒谎也不会脸红了，更不怕被打屁股了。本来言传身教已经适得其反了，本来耳濡目染已经得不偿失了，本来潜移默化已经事与愿违了，一些家长似乎意犹未尽，仍在为拔苗助长不遗余力、不辞辛苦、不厌其烦地奔忙、站台，这个奖、那个奖的，在朋友圈里拉人情票，心安理得，所以理直气壮！咦，真话的语境不是逼仄了，而是尴尬了，甚至被颠倒了！
　　所谓闪烁其词，言不由衷，王顾左右而言他，多半都是有碍于真话不能直言、畅言，只能弯弯绕才能不至于被误解。说真话，还是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