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给街办看门,他年龄多大,谁也说不清。退休干部说,四十年前就在这儿看门,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那时还是人民公社,成立街办是近几年的事。
门口放一把破旧的藤椅,三娃整天蜷在里边,瘦得跟猴子似的。冬天晒太阳,盖件破旧的黄大衣。夏天乘凉,他闭上眼睛聚光。别以为他睡着了,悄悄地溜进来寻领导,他吱哇一声,吓人一跳。
三娃走路抬不起腿,两脚滑行,亦步亦趋,鞋跟就费得厉害。脸跟光头晒的一个颜色,黑红发亮。晚上灯光一照,以为撞上了红灯。三娃人老瞌睡少,每天要干的事还不少。他提水,只给书记、镇长提,别的一概不管。他送报,只给党委班子成员送,别的自己到门房去拿。他行门户,只给主要领导干部行,一般干部不去,还装做不知道。
三娃不但看门,他还看人行事。浑身上下搭眼一瞅,他就知道你是个干啥的。啥人啥打发,都说他是“社会底子”。遇着领导家里过事,“收钱了!收钱了!”他见人就吆喝,“不去你小心着!”
上访的他能认得,或者给了好处,就热情地问你“寻谁呀?啥事情?”悄悄地指点说,“到哪里到哪里寻谁谁谁,书记在哪个办公室,镇长在哪个办公室。”不然就拿竹棍往外撵,“领导一天忙得跟啥一样,要奔小康,要带领群众发家致富,你还来寻事?快往回滚!”
节假日有人来给领导送礼,夹着包儿紧小心慢小心,还是被三娃发现了。他看客下菜要东西,三百五百不等,吃的用的都行。只要他张嘴说了,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你不给他,他就满院子胡吼叫。你给了他,他就给你帮忙,打听领导的行踪。所以门房里,鲜奶、卤肉、香烟、白酒从未间断过。
所以,三娃享受着城镇低保、五保,领着高龄补贴,能享受的民生政策一样都不少。他身体好还不生病,从没见他吃过药,都说他能长生不老。他不缺钱花,有钱也花不出去。可他逮着机会从不放过,凡是从街办调出去的,提拔当了一把手,或者手里有实权,回来都必须向他孝敬。你不给他就张嘴要,话还说得难听。
我在镇政府工作了整整一届,三娃没给我提过一回开水,却给我送了五年的报纸。逮着一个机会平调到县机关,当了一个小小局的局长,清水衙门,总共才管着五个人。
那天我回街办转工资关系,刚进大门没注意,三娃不知从哪里漂移过来,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热情得不得了。我急着要办事连忙说:“今日忘了,改天专门给你送来!”
三娃说:“十元钱的烟我可不要!”
间隔大半年我第二次去街办,他好像专门等着似的。刚跨进大铁门就被拦住,还没等他开口我拧身就走,买两条“芙蓉王”用报纸包着交给他。他黑瘦的脸笑成一颗商洛的山核桃,满院子大声喊叫,“我早都看出来了,主席有出息!”
几年后我又一次去街办,锈迹斑斑的大黑铁门换成了明光闪闪的电动栅栏门,边上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转业军人,见人就问要办啥事,往便民服务大厅里导引,没看见三娃的踪影。出来接我的民政办主任告诉我说,“三娃死了,死有一年多了。”
“他身体一直很好,从来都没吃过药么?”
“病了一次,送到医院看好了。他没有一个后人,户下也没有亲戚,领导放心不下,叫把他送到敬老院,他死活不去。最后没办法,商量说叫他去当副院长。他问街办要文件,没文件不去。领导说先去住几天,习惯了再下文件。敬老院给他单独弄了一间房子,买的有鲜奶、卤肉、纸烟,吃的喝的都不断嘴。还给他安装了一部电话,没事了他到处打电话寻人谝闲话。要不就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查问人,指挥这个干这,指挥那个干那。把他住美了,还不回来了。
最后老死了。都要死了,还要任命文件。领导没办法于是寻我,我拿了一份红头文件,上去到他跟前一耀。他要看我没给,念‘经街办主任办公会议研究,任命曹三娃同志为大岭敬老院副院长。’三娃躺在床上,头往起勾了几回,没勾起来往后一仰,这才咽了气。”
“街办还真出了文件?”
“哪里,我寻了一张旧文头纸,装模作样地念给他听,他又不识字。乡镇工作一辈子了,这事咱还不会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