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产到户那年,父亲牵着老黄牛,像牵着孩子一样回到了家。
那是一头漂亮而温驯的老牛。鹅黄色的皮毛,摸上去像绸缎一样柔软光滑。一对弯月般的犄角,雄性而有力。角尖像被岁月打磨过的玉石,泛着透明而明亮的光芒。———“牛角上挂一轮夕阳,那就是故乡黄昏的模样。”后来,我曾为他写过这样一句诗,并时时记起来。
我从此受命照料老黄牛,那时我只是个十多岁的孩童,却像大人一样细心而周到,就像父母照顾我一样。每天我都上山给老黄牛割草,一大捆一大捆的青草被我背进了家门。晚上,我和父亲给黄牛铡草,我填草,父亲压铡把。
老黄牛喜欢吃嫩叶,我就爬到大槐树的顶端,专门折阳光能晒到的叶子。然后,一把一把喂给它。
夏天的午后,知了在激动而不知疲倦地唱着。我用一只铁耙,细心地刮净老黄牛身上的粪便、泥土、牛虻,梳理它绸缎一般柔软光滑的毛皮。老黄牛不紧不慢地反刍着,似乎反刍着似水的光阴,恬静而安祥。父亲蹲在一边,抽着早烟,慈祥地望着我。那一刻,我觉得父亲的眼神和老黄牛的眼神一模一样。
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去后山放牛,我却不,我专门去村前的小河边找鲜嫩的水草。我牵着老黄牛,就像父亲牵着我的小手。我走一步,老黄牛跟进一步。它走一步,我跟进一步。
我看着老黄牛伸出舌头,灵巧地把草叶卷进口中,咔嚓一声,又咔嚓一声,清脆的声音听在我耳中,就像美妙的音乐。
有一次,我去后山放牧。黄昏的时候,正在安静吃草的老黄牛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山头,深情地“哞———”了一声。对面山头有几间破败的屋子,是以前生产队的牛棚,也是老黄牛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突然,老黄牛朝着对面的山头狂奔起来,手握缰绳的我被带倒在地拖行着,我大哭起来……许是听到了我的哭声,老黄牛停了下来,望着对面的山头,伫立着,一动不动。
从此,我再也没去后山放过牛。我就这样狠心地切断了老黄牛回乡的路。
父亲带我去上地。他背着手,微微弯着腰走在前头,老黄牛跟着他,我跟着老黄牛。上坡的时候,父亲站下来,斜过身子,撩起衣襟,背对着风,擦燃火柴,点了一锅早烟,狠狠吸了一口,一团淡蓝色的烟圈随着风飘起来,笼罩住了他的额头,他的脸庞。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就像一张大手,无声无息地把我们按进了土色的天地。此时,一轮如血斜阳安静地挂在天空。———“牛角上挂一轮夕阳,那就是故乡黄昏的模样。”就是那一刻,这句诗浮上了我的脑海。
就这样,父亲在前,老黄牛在后,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老去。老黄牛老去的是它的岁月,父亲老去的是生命。
秋天的时候,去后山秋播,父亲说老黄牛太老了,就不用它耕地了。我和父亲相伴着来到地头,套上犁,父亲弯腰拉犁,我扶犁。浸泡过老黄牛汗水的绳子深深地勒进了父亲肩头的肉里。一轮犁拉回来,抬头,老黄牛静静地站在地头,轻哞一声,又轻哞一声,眼角亮晶晶的,似乎有泪水溢出来。
看见老黄牛,父亲什么也没说。他牵着老黄牛,来到一棵大树下,搂来一抱青草。然后,他靠着地头的土坡,枕着胳膊躺下去。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冬天,老黄牛突然瘦了下去,走起路来步履蹒跚。天气暖和的日子,我带它去后山。冬日的阳光浅浅地洒在它身上,就像敷上了一层柔和明亮的光芒。它安静地啃食着干草,对昔日的家园望也不望一眼,似乎已经忘记了。
春天的时候,它又复苏了。它又和我和父亲一起,不紧不慢地走在山间小路上了。它的四蹄踩在路面上,厚重,笃实,有力。
那年夏天,天气出奇大旱。粮食和蔬菜种到地里,不几天就干死了,只好翻了再种,种了再翻。为了抢时间,家家户户齐动员,连小孩也上了地。那是一个空气起火的日子,老黄牛套着一挂独犁,父亲扶犁,我点种。龟裂的土地好不容易种完了,老黄牛站在地头,呼呼地喘着粗气,身上的汗水从鹅黄色的绸缎里渗出来,汇成一条小溪朝下流淌。
邻居走过来,说他家的地赶不过来,想借老黄牛用一用。老黄牛喘着粗气,年迈而沧桑,却目光柔顺。父亲迟疑了一下,默默地把缰绳递给邻人。我坐在地坎上,呆呆地看着老黄牛独自挂着铁犁,它像狗一样大张着嘴,舌头长长的伸出来,呼哧呼哧的粗重地喘息着,鼻孔里喷出烟圈一样的热浪。我忽然冲上去,抱着它的头,大哭起来。
老黄牛终于还是被父亲送走了。它再也不用背负大山一样沉重的犁轭蹒跚前行了。它究竟去了哪里,是平安地老去,还是被送进了屠宰厂,我不得而知。我从此再无法见到它,只能时不时地记起那句诗句——“牛角上挂一轮夕阳,那就是故乡黄昏的模样”。
我也见不到父亲了。他已安安静静地彻底地睡着了。没有了父亲领我,我也开始像父亲一样,后背着手,微弯着腰,安静地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