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女同事,还算靓。姑娘潇洒,贪玩,疯得让她爸妈感叹:“这女子长不大啊!”忽然就结婚了,忽然就有娃了,忽然娃长到三岁半了,她整个人也忽然变了,变得让我不敢相信眼睛了。我问她整天忙啥呢,她答:“给娃报了三个班。”不待我问其详,她就如数家珍汇报开了,曰英语班,曰绘画班,曰音乐班。我问了两个问题:一、为什么呢?二、忙得过来吗?她亭亭玉立,回答如背书:“将来上大学,英语要考级;将来评职称,英语要考C、B、A;将来出国留学,英语是鬼门关。绘画是培养孩子动手能力,是提高孩子形象思维,将来孩子多一个特长就多一双翅膀,你看绘画多值钱呀,一幅卖好几万,妈呀,怎么花呀!音乐嘛,太重要了,培养孩子听力,挖掘孩子的音乐潜力,让孩子充满活力,就算将来不做音乐家,身上有音乐细胞,那多棒啊!”
分明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我怎么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她面目狰狞了呢?不打断她,且听她继续分解。她说:“所以,忙啊,鬼吹火似的,整天围着孩子团团转。自从孩子两岁半上了幼儿园,就没消停过!”我违心地赞美她:“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算得上楷模了!”她连忙谦虚:“哪里!这不都是应该的吗?咱没上名牌大学,说啥孩子得上呀!你是作家,将来还要请你给我娃辅导写作呢!我不白请,到时候不许推辞啊!”我当时就推辞了,笑道:“写作文重要得很,你还是请贾平凹吧!”她笑得脸是花,花是脸了,说:“能请贾平凹当然再好莫过了,只是还得搬你的腿呀!”我不敢接话了。好像世界上就她有一个宝贝娃,连孔子、孟子都等着她延聘为师呢!
过了些时日,我还是忍不住关心她:“娃那么小,吃得消吗?”她摆手:“别瞎操心,我娃可乖了。”有一次我看见她送孩子去补学前班的课,又忍不住开玩笑:“你该不是后妈吧?那样迫害娃呀!”她不愿意了,柳眉倒竖,花容变成怒容了:“我的娃我不爱吗?怎么能说迫害呢?‘玉不琢,不成器。’你不是常吊嘴上吗?怎么出尔反尔了?”我赶紧闭嘴,请她吃肯德基,她才回嗔作喜。
前天,报上载,某名牌大学数学家老来得子,大约也希望儿子将来成为数学家,天天陪着儿子上奥数,有知情而好奇者困惑,寻上门去问故,他说:“我是数学家,可对娃中考、高考无补呀!不上奥数,中考、高考肯定吃亏!这不是被逼无奈吗?”表白之后,他也承认,他能当上数学家,和奥数无关,可此一时,彼一时也!
毫无疑问,老数学家此举虽说惊世骇俗,但也逃不过一个“爱”字。忽然想起了几年前,我的一位女同学,大学副教授,也是爱女心切,大热天骑着自行车,带着女儿满古城赶考,一个名校挨着一个名校,考遍了,也都考上了,最后上哪个,犯难了。六年过去了,孩子只上了个二本。遥想当年,我这里滔滔不绝批评,她那里振振有词反驳,我说不过她,只好认输。
天下父母,谁不爱自己儿女?一夫一妻一个娃,这爱更不容置疑了。可问题就恰恰出在“不容置疑”这四个字上。不容置疑,才容易不顾一切。大凡父母替儿女做主,很少不是以爱的名义。古往今来,棒打鸳鸯的,十之八九都是这种爱。例子太多,恕我不举。爱是宝贵的,但以爱为名义,最容易偏执,只要动机无问题,家长主义,在所不惜。别的不论,就说现在重点中学的重点班,一教室“重点”,一教室“眼镜”(鼻梁上没有眼镜,多半是隐形了),家长如我等,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都习以为常了!家长要的是成绩,要的是名次,要的是中考夺魁,高考夺魁,别的,比如德育、体育,都可以忽略不计。眼见孩子埋头题海,家长就心安理得,当牛做马都愿意;只要孩子一离开课本,就狼嚎狮吼,直到孩子噘着嘴回桌案上去。家长们也是过来人,也有过童年、少年时代,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的。非得要孩子透支健康,去考名牌中学、名牌大学吗?非得拼死也要挤进北大、清华吗?既然考场如战场,那么就逃不过一个法则:“一将功成万骨枯!”
以爱的名义是可怕的,原因有三:爱一旦等同了动机,动机就会被神化,似乎一切都正确,都不受指摘,此其一也;利令智昏,爱也令智昏,自信被放大,自欺被屏蔽,排斥一切不同的声音,此其二也;认同榜样,迷信名校,功利心迫切,虚荣心强烈,此其三也。
可怜的是孩子。顺从,自然皆大欢喜;屈从,也未必都会神经质;盲从呢?逆反呢?这是另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