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少年的记忆总是美好的。多数是因少不更事地没有人际负累而致,与当下惬意或坎坷与否无涉。少儿时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的欢愉,因为年岁的增长已经远逝,回味时却历历在目。那是一种心灵深处的镌刻,虽有芳华曙色,也有秋光苍茫——人生是因跌宕才斑斓绚丽的。
我们村的东头,有一天然池塘,村里人叫它“海子”。海子南北狭长,够上百亩。它的东、南、北面是平坦的田地,田地外边,就是起伏的沙丘了;而西北边临海子是一块稍有坡度的沙丘,沙丘向西,就是土梁了。土梁阳面的土窑洞里都住着人。
海子是孩子们天然的游泳池和快乐园。
到了夏天,总有不少男孩子去海子里游泳。村里人把游泳叫“耍水”。说“耍水”是比较恰当的,因为在山乡野外,海子里玩水既没有教练,又没有固定的程式,孩子们也不懂蛙泳、仰泳、混合泳之类的名词,反正是跳进水里,没有约束,不拘形式,自由自在,玩得开心痛快。
海子里面原来还长满了芦苇、蒲草和蓬草,不知名的动物(也许是鸟类)经常发出怪叫,更有一些令人恐惧的传说,因此人们把它看作是神秘的禁地,没人敢进去。曾有一调皮而胆大的男孩进到深水里,让蓬草缠住,不得上岸,蚂蝗叮得鲜血淋漓,幸亏被人及时救出。
海子里真正有人开始游泳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游泳者多是五十年代末期后出生的孩子。之前,生产队从渔种场购回鱼苗,投进海子里;鱼苗里有鲤鱼、鲢鱼、草鱼等等。那草鱼是吃草的,不几年光景,就把海子西北角的芦苇、蒲草、蓬草吃光了,露出一块明晃晃的水面;大概蚂蝗也让鱼吃了,只有海子畔的阴水沟里偶尔能够碰到。
明晃晃的水面具有无穷的魅力,吸引着天生爱水的男孩们跃跃欲试。大家先是在浅水边,后来慢慢进入深水处,在不经意中学会了游泳。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每个星期上六天课;说是六天,其实每天在学校只有三四个小时,早饭后十点钟左右去学校,两点左右放学,一天的书就念完了。夏天,大人们统一去生产队劳动去了,下午和星期天小孩们的主要任务便是给家里打猪草、割羊草,但也禁不住去钻山沟、溜沙丘,上树掏喜鹊窝,草丛收麻雀蛋。
与此同时,海子也成了我们最好的活动场。
放学后,吃了午饭,男孩们去打草割草。但有一部分首先是去海子边游泳。一般情况下,不去游泳的常不去;常去游泳的孩子几乎是固定的,他们属于爱玩的性格,在哪些方面都表现得好动。
我也是属于爱玩的。我们来到海子边,脱了衣服,有的不管海水凉不凉,就那样纵身跳进去;有的慢慢蹴在水边,撩一掬水,在肚皮上抹抹,慢慢地进去了。
阳光灼热,即使无风,灰蓝的海水也撮起微微的波浪。我们对海水有着爱人般的迷恋,爱她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她博大,温柔,带着灵性,让我们自由自在、极其快乐地在里面玩耍。胆大的游向远处,胆小的在近处游,极胆小的在海边,有时被别的孩子拽进去,慢慢地胆大了。
我们在水中随意嬉戏,说不上是哪一种泳姿。累了,仰面朝天,静静躺在水里,眼睛对着蓝天白云;也可以仰面游一会儿。有时,钻进水底,屏住呼吸,双手在泥沙里刨着,双腿木桨一样摆动,十几米后脑袋露出水面。
遇到星期天,我们午饭前游,午饭后还游。
海子西北边,也就是我们入水的地方,那块小小的沙坡上的沙子被太阳炙烤得滚烫,我们在海子里扑腾累了,就爬上沙坡,尽情享受着沙浴和日光浴;等到稍微恢复了体力,就又跳进海水里了。
海水的净水面一年比一年扩大,那蒲草和芦苇面积渐渐缩向东南角。海子中间就蓝汪汪的,现出一种神秘莫测的颜色,大部分孩子都不敢涉足。我们更害怕有什么怪物,在不经意间会把我们拖下去。因为我们常听到海里不知什么东西在古怪地叫着。终于有一天,我们壮胆游过海子中间,来到东南角的蒲草那里。蒲草底下已被草鱼掏空,上面的蒲草根绣作一团,我们爬上去,摇摇晃晃像小船一样。我们静静地趴在上面,侦察兵一样,发现不远处几条够二尺长灰色的鱼在游弋,像潜水艇群似的。
当时,自然植被严重缺乏,村子近处壕畔和空地里的野菜很难找到,我们常要到十来里外的地方去寻找,由于游泳和玩耍,往往误了打猪草、割羊草,完不成家里下达的任务,傍晚回家会受到父母的训斥甚至打骂。父母还拿不游泳的孩子比较:某某家的孩子多懂事,多顾家,多会给大人帮忙,哪像你们光顾玩,连家都忘了。人家喂的猪年年都二百来斤,像你们这样,别说过年吃猪肉,怕连猪毛也吃不上呢。
于是,我们也想办法,如果晌午或傍晚回家时柳条筐不满,就在海子边把猪草洗一遍,那焉焉的猪草像用了药似的,叶子马上直挺,膨胀出一满筐来。
暑假,我们常和大人去放羊。当时,生产队根据每个人的性格、年龄和专长,都有较严格的分工。放羊也是技术活儿,一群羊由一位大人负主责,一位不上学的孩子帮忙,就像现在高考的主监和副监一样。我们一方面跟着大人“帮忙”,但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凑热闹。
放羊有时去南梁,有时去东沙、北沙,都要走十多里外的地方,近处的草早被羊啃光了。南边的土梁上有柠条,北边和南边的沙里有沙柳、沙蒿。到了晌午,火一样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好像在燃烧,我们赶着羊群往回走,赤脚踩在沙丘上,像热水烫着似的,就急忙跳在沙蒿上歇一歇再走。我们急不可待地到了海子边,跳进水里游起泳来。海子用博大的胸怀接纳着我们,她冲掉了我们的燥热,给我们以快乐,使我们忘记了饥饿和疲劳,忘记了一切。无私而宽大的海子呀!
羊喝足了水,在海子边树荫下挤作一团乘凉;我们累了,钻出海水,趴在炽热的沙丘上,浑身软酥酥、暖洋洋的,享受着无穷的舒泰和惬意。稍凉的天气,我们还看公羊在海子边打架。我们那里的人把羊打架叫做“抵架”,不叫“打架”。公绵羊抵架,两只都退出几丈远,然后眼睛圆睁,相向冲在一起,“咣”的一声巨响,爆发出一种雄性的威力,然后退开,再来一次,似乎永不疲倦。公山羊抵架,一只站着,摆好架式,另一只后腿站立,前腿腾空,再把脑袋重重地朝下撞向下面那只羊的脑袋,似有千钧之力,给人以无端的震撼。我们看得目瞪口呆。
小学毕业,我升入了离家有十几里远的七年制学校上初中,夏天,除了暑假,我们很少在海子里游泳了。倒是学校下面有一条河,河里修了一个大坝,坝东边有一导水壕,是在石头上凿开的,很深很窄,水流湍急,安有一个铁闸门。有一次,我跳进水壕里,在湍急的流水里从铁闸门底钻过去。现在想来,这是多么危险呀。当时,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头脑里,根本没有“安全”、“危险”这样的字眼。记得我还孤身一人在无定河里玩水,在乱石临岸、浑浊淡黄的水里顺着钻了十几米,那河岸的草丛中是有蛇的,那浑浊的水也是有漩涡的呀。
以后,我进城工作,就很少游泳了,只偶尔在城郊的水池子里游过两次,却已全没了孩时海子里游泳的感觉和乐趣。有一次,打算进一游泳馆游泳。门边卖票的女孩问:“有泳衣吗?”我说没有;她又问:“有泳帽吗?”我说没有。她便要求买,还说要戴上泳镜防水。噢,我懂了,在游泳馆游泳是要把人身上有毛的地方遮住的。但戴着帽子游泳我不太习惯,稍停,我便打消了游泳的念头。但童年、少年时的海子,那时夏天的游泳,却一直牢牢地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