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往事存留的深刻记忆,在来日里是如此地令人痴迷和怀恋;成长的经历,是时光老人沧桑的容颜更是人生经验的积淀。读完《耍电影》,拂不去的是一缕由衷的伤感,那是一代人的年少岁月:单一的文娱,除了年关的社火,剩下的就是偶尔一见的电影了。那时候电视没有普及,也没有眼下舒适的院线——
周末的一天,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散文选刊》,躺在沙发上翻阅。一篇《那年我放电影》的文章触动了我,脑海里旋即浮现出儿时在外婆家村庄看电影的情景,记忆深处的印象依然是那样的清晰,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
外婆家在四十里铺公社所在地后街村,当时叫大队。村庄很大,在210国道边,人口也很多。村里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文化生活,唯一盼望的就是看电影。若是能看上一场电影,大家伙儿能兴奋地对电影情节谈论上好长时间。一部电影看的遍数多了,甚至你一句我一句地能把电影背下来。
当地人把放电影不叫放电影,而是叫耍电影。往往是太阳还老高,就有消息开始传播。而传播消息者,是一个叫奴儿的半大后生。奴儿有点傻,总是咧着嘴笑,且常流着口水,衣裳穿得也邋里邋遢,大家就都叫他憨奴儿。憨奴儿的消息很是灵通,谁都不知道晚上有电影,他却双手插在两只袖筒里,风风火火地挨家挨户通知,还没进门就大声喊道:“今黑地耍电影哩!”问他甚电影,他惊愕地张张嘴,一脸的茫然,说不晓得。说完,憨奴儿仍是咧着嘴傻笑,用一只袖口擦擦口水,也不停留,便转身跑去通知另一户了。
一听说今黑地耍电影,寂静的村庄便不安起来,人们不再想别的事,急切地想着早些去看电影。尤其是小伙伴们,三口两口扒拉完晚饭,就兴冲冲地相跟着去大队场院等公社电影队。太阳还是没有落山,就眼巴巴地望着两孔桥那边的路上,看电影队来了没有。
那个时候,公社电影队的形象是很高大的,对于小伙伴们来说,完全是仰慕的,因为他们会耍电影,当然就能经常看电影。平常偶尔在公社街道上碰见电影队的人,总会跑过去梗起脖子笑脸问道:“多会儿耍电影哩?”
来了,公社电影队总算来了!小伙伴们惊喜地跑过去帮电影队推架子车,人人撅着屁股,很卖力却又很小心,生怕掉下来一件把东西弄坏。大家知道,架子车上拉着的可是耍电影的机器,金贵着呢。
来到场院,电影队的人开始放映前的准备工作。小伙伴们挤在一起,七手八脚地帮着电影队搬桌子,抱胶片,拉电线,挂银幕,什么都抢着干,个个忙得满头是汗,但心里是高兴的,自豪的,也很幸福。
干完这些活,小伙伴们便从场院四周捡拾些大小不一的石头,在银幕对面给自己垒个小石凳,再用小刀在地上挖个凹型的小洞,我们称之为掏尿钵钵,这样看电影中途就不用挤出去小便,尿完了用旁边挖出的土往里一填,仍旧可以专心地看电影,还不用出去时踩着别人的脚,影响人家看电影,可谓一举多得。
天刚刚擦黑,大队的场院上就坐满了人。来得迟的,只能站在后面,有的干脆坐到银幕后面去了。让大家惊奇的是,银幕后面居然也可以看见电影,只是人影是反着的。有的小伙伴不相信,跑到银幕前看看,又跑回来后面看看,看两边的人影一样不。
电影开始前,放映员要调试镜头,随着一束白光打在银幕上,小伙伴们立刻叫喊着站起来,争抢着小手举起一片,两手交织着做出各种形状,银幕上就出现了狐狸,小兔子,还有老鹰等图形,引得场院上一阵嬉笑,煞是乐活。
那时候,演正片前经常先放《新闻简报》,大多是黑白的,由中央新闻纪录片厂出品。每当看到毛主席走出来接见外宾或是出席大会时,场院上顿时响起一片掌声,那是人民群众对伟大领袖发自内心的热爱。
正片则常常是再熟悉不过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以及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等八个样板戏,还有反映抗美援朝的《奇袭》《英雄儿女》《打击侵略者》等等。虽说这些影片看了不止一次,但每每再看时,仍然是那样地欣喜不已。最爱看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电影,一看到片头上的五角星闪闪发光,再听到动人心魄的《解放军进行曲》时,一双双小手便使劲地拍了起来。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演新片《侦察兵》,满场院的人正看得入迷,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电打了!”电打了是方言,意为(有人)触电了。人们立刻四散逃命,大人叫喊着小孩,小孩哭喊着找大人,场院上顿时乱成一团,前拥后挤的,踩踏倒了很多人。有人掉了鞋,有人崴了脚,还有人情急之中跳进场院边下面的粪坑里。回头才知道是虚惊一场,原来是我一个老师的儿子,羊羔风病当时发作了,周围的人以为他让电打了,事实上根本没有人触电,也幸好没出什么大事。第二天晚上,公社电影队又重新为大家放映了这部影片,不少人一瘸一拐,但还是来看电影。
那时候农村里耍电影可是一件大事,只要听说耍电影,小伙伴们逢人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有打仗没?”如回答是“尽打仗”,便喜得跳了起来(方言中此处“尽”读三声,为重音,以示强调、有把握)。若听说打仗不多,或者没打仗时,立马“唉”的一声,个个露出满脸的失望,就像霜打了的茄子。
往往一个村庄耍电影,可以轰动村庄周围的十里八乡,很多人听说后早早就来了,男男女女,说说笑笑,三五成群地,或骑自行车,或步行来看电影。看完电影路上黑咕隆咚的,但大家的心情是舒畅的,一路上激动地议论着电影情节,十来里路没觉着就到家了。
后来,还看了一些反特片,如国产片《秘密图纸》,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看不见的战线》,但还是觉得有打仗的电影好看。因为小孩子看反特片,有时分不清好人坏人,就不停地问旁边的小伙伴,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小伙伴两眼紧盯着银幕,头也不扭,很自信但又有些底气不足地答曰,“咱们人!”
再后来,又看了一些朝鲜电影,如《摘苹果的时候》《卖花姑娘》。尤其是《卖花姑娘》,这是一部七十年代风靡全国的电影,早就听说电影很感人,观看者无不泪眼滂沱。果真,当看到主人公花妮和顺姬悲惨遭遇的时候,场院上只听见唏唏嘘嘘哭声一片。小伙伴们则像漫画《三毛流浪记》中三毛梦见母亲一样,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的。
长大后,走进城里舒适的电影院,看到了国产彩色宽银幕故事片。若干年后,来到更加豪华的都市影厅,更是看到了令人眩晕的国内外大片。然而,还是觉得小时候农村的耍电影更有趣,更热闹。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那个年代人们的精神盛宴,文化大餐!耍一回电影能让人回味许久,一些经典台词到现在都记得,就是想忘记都忘不了。
月夜,露天,场院上。村庄里正在耍电影。银幕下,黑压压地坐满了村庄的大人小孩,还有邻村的女子后生。人们坐在从家里带来的小板凳上,还有小伙伴们自己垒的小石凳上,整个院场静悄悄的,所有的人正对着一部黑白电影看得入神。场院边几棵洋槐树上的树叶,仿佛也停止了窸窸窣窣的摆动,生怕打搅到人们。只听见电影中的配乐和人物对白,还有那放映机发出的吱吱声响……
这是浓缩在脑海中耍电影的一幅遥远的画面,是那个年代人们精神生活的一个特定场景,也是童年幼小心灵最为享受的时刻,它将定格在儿时的记忆中,弥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