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 高昊/︽酸曲︾ 三 陕北方言里有一个很特殊的词叫“闹”,闹红火,闹世事,闹革命……一切事都可以和“闹”连接起来。它是一个含有热闹并有强烈动作的词,像正月里的“闹社火”,那简直就是一种集体的狂欢。
这个时候,最活跃的人就是张天恩,陕北人叫做“扯烂袄袖子”——这个扯,那个拽,争着抢着要张天恩到他们那里去闹社火。白天闹秧歌,晚上耍水船,张天恩都是主角。东村闹罢闹西村,张天恩的日程早已排得满满当当,最后会闹到正月十五,闹到吴堡县的首府宋家川才算收尾。
这一年,1942年正月,宋家川的秧歌闹得正红火,张天恩进入了最佳状态,他正演唱《白面馍馍红点点》:
白面馍馍红点点(嗨儿哟),
江西上来个毛泽东,
领导人民闹革命(嗨儿哟),
穷人从此要翻身;
白面馍馍红点点(嗨儿哟),
三座大山要推翻,
全国人民都解放(嗨儿哟),
共产党人是英雄汉英雄汉;
……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张天恩一个人身上,这时,一双有神的眼睛也盯住了他,本来他是路过,他还要赶路,但眼睛推迟了他的行程,他对随行人员说:“此人不一般,能歌善舞,是一位很好的红色宣传员!”他就是时任八路军一二0师师长的贺龙,他从延安开完会回晋绥边区路过吴堡宋家川,顺便瞅了一眼社火现场,结果瞅定了张天恩,走不动了。
1942年正月,党中央在延安的文艺座谈会正进入酝酿期,大众文艺的冲击力正在猛烈地撞击着西方文艺和“帝王将相”的高雅殿堂,在这之前的几个月时间,贺龙同志曾就延安文艺界的“崇洋”和“尚古”严重脱离工农兵问题,向毛泽东同志专门告过“御状”,当然,继起者还有王震以及前线的一大部分官兵。他们看不懂也不想看延安文艺界的那些《安娜卡列尼娜》《罗密欧与朱丽叶》等所谓的“阳春白雪”。
这也是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缘起与前奏。也就是这一年的五月,召开了具有创世纪意义的延安文艺座谈会。
这一眼,贺龙师长就牢牢记住了张天恩,并把他郑重地介绍给三五九旅旅长王震。
其实,早在这之前很久,张天恩就和革命发生了联系。1935年,陕北的闹红扩展到了张家墕一带,斗地主闹翻身。张天恩的影响力大,就自然成了大家的追随者,他胆头子大,又会说话,主意也多。瞅准了一个时机,鼓动一个国民党兵带枪支脱逃,消息走漏,告密被捕。尽管他平时爱说,但“老虎凳”坐了几次,都没撬开他的一句话。但事实是铁的,他不说也要枪毙。家里花钱找人,都白搭。父母一边哭着,一边为他备好棺材,等待收尸。
就在这时,刘志丹的队伍过来了,张天恩被救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众人拉来了一辆驴车,要他坐。他不坐,他风趣地说,“我只坐敌人的老虎凳,不坐驴拉车。”就那样伤痕累累,一瘸一拐,他又放开嗓子唱起来:
刘志丹的恩情比海(的那个)深呀,
打垮了反对派救下我们的命。
山顶上盖庙还嫌(的那个)低呀,
忘了我们的娘老子呀忘不了你。
这就是在陕北革命根据地流传甚广的张天恩的《忘了我们的娘老子忘不了个你》,这之前的信天游里,也曾有过这首曲子,张天恩旧瓶装新酒,让这首歌又焕发了新的生机。
1945年正月,吴堡县县长魏希文派张天恩带领几个文艺搭档,去山西兴县贺龙120师师部慰问演出。贺龙一眼就认出了张天恩,并点名要听他的《白面馍馍红点点》,还要求张天恩给全体官兵教唱这首歌。
这之后,张天恩时常被部队邀请表演,他也不时地去部队驻地演唱。那时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影响下,民众的文艺节目登上了大雅之台,张天恩常常是整个晚会的核心。又一年正月,他随同吴堡县秧歌队代表团赴绥德汇演,台下正中坐的是时任绥德分区地委书记习仲勋,他是陕西人,又大半生在陕北和刘志丹、谢子长一起闹革命,对陕北的秧歌很熟悉也很喜欢,他看得很入迷,汇演结束,他上台慰问演员,拉住张天恩的手说,你是一把好手。四
和张天恩一样的赶牲灵人在陕北很多,和他一样会唱赶牲灵曲子的也很多。他们的出发点都是生活,这种生活在陕北地区带着普遍性,因此,《赶牲灵》也就因为不同的地域而出现了不同曲调不同内容的各种版本。
靖边紧靠定边,是当时的三边。所以,对于山西的赶牲灵人来说,有时将靖边也划入“西口”的区间,但对大多数陕北人来说,则不将靖边包括定边的大部分划入“西口”的范围。当然,即使是“西口”里的人,也不是不能赶牲灵的,他们照样赶牲灵,而且比其他地方的人可能并不少。只是他们的路线不是往西,而是往东、往南。
三颗颗牛铃两声声响,
恓盐海子驮盐受惶。
走一回洛川没赚下钱,
咱穷人受艰难谁可怜。
芦花花公鸡叫天明,
何一日盼到好光景。
嘶溜溜北风天刮阴,
老天爷保佑咱出门人。
这也是赶牲灵的一个“另类”。一般来说,是很少有赶牛去做牲灵的,牛在陕北主要是用来耕地的,有地可耕则是耕地,无地可耕时则放牧或歇养,再说,牛也相对比较性慢,走不快,但,力气大,单驼可以,驾车拉也可以,走得慢,可拉得多。
宜君现在虽然划归铜川,但当时是归延安管辖的,而且不管从历史所属上还是地理区间的归依上,它都应该是陕北。就单从赶牲灵上,它和陕北其它地方的赶牲灵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是相同的。
三十条骆驼二十道梁,
牵上个骆驼下庆阳。
庆阳城里好地方,
三间房儿两盘炕。
挣下个银钱抱姑娘,
恓挣不下那银钱受惶。
宜君赶牲灵的路线是穿过陕北直达庆阳。它追求庆阳的生意,也追求庆阳的女人,还追求庆阳的房子,那些房子又大又宽敞。这也是赶牲灵人的一种成就感。在当时贫困闭塞的陕北,对外面世界的追求,一是景色,一是女人。他们将是否拥有一个可心的女人作为一个男子汉满足虚荣心和对外炫耀的资本。这些,在家乡是不可能得到的,也不允许得到的。因为家里的眼熟面花,因为家里的老人孩子,更因为家里妻子的严加看管,让他们的行动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而在门外,他们尽可肆无忌惮,可以放浪形骸,而且不加掩饰地唱在曲子里。
子洲一带是赶牲灵的一条大官道。山西柳林、临县赶牲灵的要通过子洲前往“西口”宁夏,吴堡、佳县、米脂赶牲灵的要经过子洲前往定边、内蒙。他们对赶牲灵的体会比较深,认真也彻底。
人人都说出门人好,
出门人下落谁知道。
妻儿老小都大撇了,
死活交给老天爷了。
哥哥起身妹妹就照,
眼泪泪滴在大门道。
哥哥你走了留下一道踪,
活活挖走妹妹的心。
千叶叶南瓜瓜蔓蔓上引,
老天爷爷保佑我出门的人。
他们对出门赶牲灵人的看法是非常清醒的。别人怎么看他们不去管,但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对于两个相好的恋人来说,那是一件揪心揪肺的事。尤其对于一个留在家里的女人,不光是物质上的无人帮扶,就连精神上的痛苦也是无法忍受的。
我们只能列举一二,还有很多地方,也有自己的赶牲灵调。而且,有的一个地方就流行几种。这些赶牲灵曲调,有时候也是不稳定的。它在传唱的过程中,可能有“反串”,可能张地有唱李地的赶牲灵曲,李地有唱张地的赶牲灵曲。
但,只有张天恩一人,以上这些赶牲灵曲子他都会唱,这些赶牲灵路线他都走过。张天恩是一个哥们义气很重的人,南来北往的赶牲灵人他都交,他的“拜识”(结盟兄弟)很多,手脚也大,只要他有了钱,弟兄们就都有了钱,大家吃,大家喝。一年之中,他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在门外“刮野鬼”,家里他呆不住,他的务庄稼手艺原来就不好,后来逐渐更荒疏了,家里的地靠老人靠婆姨。家里人后来也不靠他了,知道他靠不上。白来英也有过埋怨,但这种埋怨很快就化解了,因为她知道“喜欢”是什么滋味,当初自己不就是太喜欢张天恩的歌了,才来到这个家的。所以,他对张天恩的“喜欢”就放任自流了。平时人们说到问到张天恩时,她总是说,他刮野鬼去了。
这也是张天恩最后能够超出千人万人之上的性格、地理、家庭等等因素的集合所累加的结果。
多少年以后,我们才会理解张天恩的“野”,那是放浪形骸,是“心”的放逐。陕北农村里,很有类似张天恩这一类的人,他们不识多少字或干脆就不识字,但他们生就的在农村里“放不下”,他们天生的就是满世界的“刮野鬼”。他们想看外面的世界,想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大,他们不想把自己局限在父母和祖宗设定的半径里,但生存的现实又不容许他们像李白那样诗意地走南走北,更不容许像徐霞客那样游历天下。所以他们就选择了赶牲灵这样一种既能游走又能维持生计的特殊生活方式。他们的歌,就是李白的诗,就是徐霞客的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