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狼曾经说,他这辈子的生活归结起来也就两件,一件是赶牲灵,另一件就是唱曲子。是的,赶牲灵是他的生活需要,唱曲子则是他的精神需求。离了任何一种,他的生活将会黯淡无光。
其实,这两件又是相辅相成的,不是赶牲灵,他唱曲子就缺少了施展的平台,或许唱得就打了折扣;如果不唱曲子,他的赶牲灵生活就会少盐淡醋寡淡了许多,或许也不会坚持多久。正是这种特殊年代的特殊生活,才诞育和滋养了这样一代赶牲灵唱曲的汉子。
一个时代造就一代人。
我们回过头去看,白狼的创作都是赶牲灵路上的所见所闻激发起的灵感,可以说,没有赶牲灵,就没有白狼,更没有白狼的民歌。
有一年,他去内蒙古乌兰沟赶脚驮货,前边一个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根长辫子吊在屁股蛋上,随着臀部的摆动,那条辫子也有节奏地一会儿荡到左边,一会儿荡到右边,穿着一双千层布鞋,但好像穿了一双高跟鞋一样,胸挺头昂,线条弯曲流畅,用现在的话说是,极富美感。他最终也不知道这位姑娘到底长得怎样,只是从背面引发了他对那个前面路上姑娘的想象。
这种想象一路上折腾着他,一不小心竟然崴了脚脖,同伴们不解地问,平平的路如何能崴了脚?他也不隐瞒,就是那天看到的那个屁股蛋上掉两根长辫子的姑娘让我崴的。同伴们惊奇,那姑娘怎么你了?怎也没怎,是我忘不了那姑娘。同伴们谑他,你呀你,真是个白狼。你还不知道人家姑娘前面长得怎样,就忘不了了?白狼回答,是的,我就是想让她的白脸脸掉过来。
这种想象,这种折磨,搅扰得白狼不得安宁,直到,那首后来唱遍赶牲灵路上的《摇三摆》在白狼嘴里唱出来了,那个“白脸脸”终于掉过来了,白狼的折磨才罢息了,内心也才平静了。
大摇大摆你大路上来,
你把你那小白脸脸调过来。
你叫我掉过来我就调过来,
有什么灰心思你说出来。
满天星星一颗颗明,
满村村就挑下妹妹一个人。
你给我喂上个红格丹丹嘴,
再一回来了亲死你
……
这就叫创作,白狼叫“药捻子”。他生前曾对采访他的人说,每一首歌都有一个药捻子,就像堆了一大堆火药,但如果没有药捻子,那是不会燃烧不会爆炸的,只有有了药捻子,才能引爆。实际上,就是我们艺术创作上所说的“灵感”。
当然,药捻子之前,是要有“火药”的,那才是多少年的积累,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达到的。
对白狼来说,他的“火药”就是赶牲灵。
从十六岁上开始赶牲灵,他一直再没有停歇,最远的一次走到后套的外蒙边界。他说,他的歌不是喉咙里唱出来的,是靠腿走出来的。他一共走烂了多少双鞋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自己的婆姨天天给他做鞋,白天也做,晚上煤油灯底下还在做,抽麻绳抽得右手掌里起了一层厚厚的茧。白狼人长得大,分量重,走起路来特费鞋。人家穿一双鞋,他就得穿两双鞋。他说,他穿烂了多少双鞋,就唱会了多少支歌。确实,他可以三天三夜坐下来,不打重版地一直唱下去。他曾对中央电视台的采访记者说:“我记性可好了,八岁时学的歌这会儿也记得。识字的人是依着字看,啥事都往本本上记,用的时候还得翻本本。我不识字,就在肚子里死记,唱的时候‘翻’肚子,这样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就是个歌篓子。
最出名的还是那首赶牲灵曲子。
毛驴驴不乖那个棒棒捶
挨打受气那因为了谁
石狮子长腿不上树
想老命想得那实在不行
骑上骡骡八匝坡坡瞭
心也跟上你走了
骑骡骡骑在马身上
种病根种在你身上
想老命想得上不了炕
炕楞上画下那人模样
想老命想得得了病
抽签打卦问神神
心里头想老命井里头看眼里头泪蛋蛋抛也抛不完……
还有《对花儿》《偷南瓜》《四大对》等等一大串。
他说,想唱的时候就尽管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不要憋,憋长了,会把人憋坏的。正如他所唱的:“唱曲容易得调难,学会唱曲解心宽”。
那时,没有明星这个概念,但人们对于音乐的热爱是天性。白狼没有明星的势派,但所到之处,受欢迎的程度是自发和自觉的。西口路上,许多店家设法让白狼住他们的店,免费为他提供食宿草料,他们为自己听,也为客人听。白狼住什么店,其他赶牲灵的也住什么店,那是免费的宣传,免费的广告。有的店掌柜还专门宰鸡杀羊款待白狼,他成了深受口里口外店家和百姓喜欢的红火人,山曲王。
叁
赶牲灵曾经是一种“陕北现象”,它像“茶马古道”,但不是以“道路险峻”闻名;它像“闯关东”,但不是以挖金矿惊世;它是以贸易往来通道上的信天游歌声———“赶牲灵”被当世和后世铭记的。
陕北一带连带晋陕蒙交界地区赶牲灵的路,有多少条,太多了。赶牲灵的人有多少,谁也说不清。这些都是历史数字,过去就过去了。但,还有那些过不去的仍留在人们记忆里的就是那些既赶牲灵又创造以及记录了赶牲灵过程和故事的那些民歌手。他们都是出色的赶牲灵汉子,更是出色的民歌手。他们虽然已经都过世了,但他们的创造和编制的《赶牲灵》却一直活在人们心中。
其中,唱得最响的还数张天恩的那首《赶牲灵》。
一
张天恩的家在黄河岸边吴堡县张家墕村,这是东西赶牲灵的驿站,山西赶牲灵的渡过黄河第一站就是张家墕,陕北赶牲灵的在张家墕歇一站渡过黄河第二天即到达山西。不管冬无数夏,张家墕都是人马吵叫,白天晚上的驼铃声不绝于耳。
张天恩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从小,他对赶牲灵的稔熟就像一块玩耍的小伙伴一样热乎了。冬天一早,它和一帮碎脑娃娃撵着骆驼的屁股捡拾骆驼粪,骆驼粪就像黑色的乒乓球,滚圆滚圆的,很瓷实。他们每人怀里抱一捧驼粪蛋,分成敌我两拨互相扔“炸弹”轰击对方。他们还发现,一早上每个骆驼脖子上都套个袋子,袋子里装满了食盐,骆驼们像嚼干粮一样将一袋子食盐吃光……直到长大自己开始赶牲灵后,他们才知道,那也是骆驼长时间行走在沙漠里几天几夜不喝水的奥妙。
父亲赶了一辈子牲灵,他不希望张天恩再干这个营生,这个营生太苦了。父亲将张天恩送到私塾里,盼望张天恩能至少识些照门字(注:意指最常用的字词),多了也供不起,然后做些小买卖什么的,不要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面只会耕地种庄稼,更不要跟在骡子后面赶牲灵。
往往是,希望的会变作失望,不希望的又常常会在害怕中不期而至。子女六个,五女一男,男孩就是张天恩。天恩的母亲捉金当宝一样呵护着张天恩,父亲呵斥几句,母亲就心疼得哭鼻子,“家里没个好吃的让娃吃,你就在言语上对他柔和些。”天恩受不了私塾老师的戒尺,受不了整天坐在板凳上的“洋罪”,母亲就说,“我娃的手不能再挨那个尺板子了,嫩手掌肿得发面一样,不念书照样活人。”父亲看这个老太婆太护犊子,明明不得事理还喋喋不休地纠缠,也就信马由缰地放松了对这个独生儿子的管教。
张天恩乐得自由,躲过父亲的眼光,和那些赶牲灵的“干大”们混在一起。“干大”是张天恩父亲的结拜弟兄,是拈过香磕过头盟过誓的“干兄弟”,自然对这个“干儿子”格外照顾。他们教他如何给骡子备鞍鞯,如何给毛驴裹脊梁,如何让驮子左右两边一般重。还在路上教他唱山曲。这家伙,天生一个唱曲的料,一拨就转,一唱就会,还赶着一首接一首地让“干大”们再教。
等到父亲知道这一切后,他已经是一名赶牲灵的行家了。父亲只得打了门牙往肚里咽,引他上路。那时,他才一鞭子高。
环境塑造人呀。
父亲不让他多唱歌,父亲不识字,但主流文化的影响很浓厚,对“唱戏吹鼓手”的人带有很深的偏见,认为那是下九流人的生活,并固执地坚持,如果就这样唱下去,恐怕连个婆姨也找不下,要打一辈子光棍的。张天恩不服,可眼看过了二十,婆姨还照不见个影影,父亲不揶揄了,变成了着急,母亲更是一天不停地唠叨。张天恩也有些危慌,也曾暗自思忖,真的不能再唱歌了?也有几天他暗暗下决心不唱,可憋到第五天头上,他的心跳得厉害,他摸摸胸腔,里边似乎憋满了气,气鼓鼓的,马上就要爆炸似的,这是得了什么病?真得了大病可能这辈子就唱不成歌了,趁现在还能唱得动,就唱几首吧。嗨,一唱出口就刹不住了,一口气唱了十几首,再摸胸腔,平平的,舒舒的,不憋不胀了。
自那后,他又唱开了。
又几年,天恩的山曲已经唱得炉火纯青了,一嗓子出去,满山遍洼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这之间,有一双耳朵尤其竖得端直,她离张家墕不远,住在白家塔,张天恩赶牲灵常路过白家塔,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就耸起耳朵听张天恩唱,先是偷偷地听,躲在麦草垛后面听,后来就站在院里硷畔上听,再后来就站在赶牲灵路上听,听着听着,就搁不下了,舍不得了。张天恩发现了这个姑娘,赶牲灵的“干大”们也发现了这个姑娘,就让姑娘跟在驮队后面听。走着,听着,就走到了张家墕。
姑娘叫白来英,长得不算俊,但端庄大方,朴实能干。只是姑娘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们坚持认为,是这个赶牲灵的小子走南闯北学油了嘴头子,将他家的黄花闺女骗走了。赶牲灵的不是正经的庄稼人,就是“刮野鬼”,靠一双脚靠一张嘴走到哪野到哪,没家的概念,没家的牵挂,三月五月不着家,撇下家里老婆孩子只顾自己外面吃四家,再说,时间长了,那些店里的女人都是薄嘴皮儿,为了那两个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所以他们死活不同意。然而,他们的女儿已经一天也离不开张天恩的歌了,晚上不听睡不着觉,白天不听吃不下饭。爱屋及乌,她看见张天恩哪哒哒都好,走路稳实,说话幽默,人也长得周周正正,正像天恩教她的山曲里唱的,“墙头上跑马还嫌低,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说实话,她已经顾及不了娘老子的态度了,整日里一脑子想的就是天恩。
坚持就是胜利。娘老子的坚持硬不过女儿的坚持,只能悻悻地对外人说,“眼睁睁看着女儿往黄河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