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昊 油画 三
柴根出名了,交给他差事的这个老板是包头一带的大客商,他被柴根这样守信用的运送货物感动了,他给了柴根加倍的费用不算,还给了柴根一笔营养费。他说,柴根是搭着一条命赶牲灵的,这样的揽差事汉子是陕蒙晋三省地面上他第一次见到的,今后我的所有生意活都交给柴根了。
柴根的活儿源源不断涌来了,他坐在家里,活儿就排满了三个月后。赶牲灵路线也不仅仅局限在包头一线了。府谷这个位置很特殊,它是陕北之北,处在陕北的最北端,可它却是陕蒙晋三省的中枢点交汇处,从府谷经东胜到包头是“四百八”,从府谷经神木到榆林是“四百八”,从府谷经神曲到呼和浩特是“四百八”,从府谷经保德到太原是“四百八”。这是柴根几十年赶牲灵的路上一步步丈量出来的,府谷是他的老家,也是他赶牲灵的原点,他从这个原点出发,以“四百八十里”为辐射半径,成年累月地画着他赶牲灵的圆圈,也画着他人生的圆圈。
画过多少遍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对拨动他生命琴弦的那些地方和那些人他是不会忘记的。
赶牲灵去内蒙乌拉素,常在一户人家歇店,店家的两个女子也爱唱歌,每逢柴根来店,就要三人对唱。唱得多了,妹妹就对柴根有了好感。柴根长得一米过八,灵泛活泼,嗓音又粗犷洪亮,和妹妹对起歌来,一高一中,一粗一细,和谐切当。柴根也有情意,每次住店,他都将外面买的或圆镜或红衫或玛瑙,送给妹妹。妹妹就更依恋柴根。有时,也给姐姐偶尔送一两件,这一送,姐姐以为柴根对她有意,就大胆地和柴根靠近,当然,她是不知道这之前妹妹和柴根的感情的。妹妹看到了,自然不高兴,进而吃醋,进而生分,又不好说破,因爱而恨,一气之下找了别人。柴根那个悔呀,简直连肠子都悔青了。但已经是后半夜的月亮,迟了。姐姐知道这些后,也有悔意,就问柴根:“你好好地和我妹妹好,怎么又和我好上了?”柴根欲言又止,只能将一腔爱恨深深埋在心底。渐渐地,和姐姐也疏远了。
事也蹊跷。解放后,姐姐当了妇女主任。有一次柴根路过内蒙纳林,正逢姐姐在纳林开会。柴根认定了是她,就敞开嗓子唱了一曲,姐姐一听曲子,就直奔柴根。两人完全忘乎所以,一唱一合,不能禁止。
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
什么风把你刮将来?
野鹊子穿青双带白,不为瞄妹妹我怎当紧来。……
开会的人,不知道就里,只顾鼓掌,两个人一气唱了有半个钟头,将多年没见的话半隐半现地都道了出来。
柴根感叹地说,这辈子后悔,只是再没见到妹妹。想起当初与这姐妹俩的感情,他说,怨只怨自己,心太贪,没有把握好,也没想到会如此发展下去。最开始,只是唱歌,而且唱得直白大胆,也没遮拦,两个人也都只顾听,并没深究。
双马马碌碌单马拉。
一个人和下你家姐妹俩。
你赶上那毛驴我开上店,
来来回回好见面。
想你想得见不上个面,
大路上开下了留人店。
……
柴根爱唱,十几岁开始赶牲灵,也就开始了他的唱歌生涯。那时的唱是自觉的也是自发的,动力来源于什么?柴根说,“我这辈子唱歌,就是因为爱,唱起来就痛快。”
四 说起来,铲个驴脊梁,睡个冰冷地,还都是小事,挺一挺就过去了。对赶牲灵人来说,最怕的还是人,当然不是一般的人了,那些人是土匪。
那才是最难过的坎。
那时的土匪忒多,尤其蒙汉交界沿长城一带的土匪更是多如牛毛,他们来自于不同的渠道和不同的地区,官兵拿他们没办法,陕北剿匪,他们跑到了内蒙,内蒙剿匪,他们跑到了陕北。那时的官员也只是为了交差,只要本土地面上安宁了,哪还顾得了伸长手去多管闲事。再说,兵匪向来一家,很多土匪就曾是他们的下属,说不准哪天提了几支枪就成了土匪。还有很多是穷苦人家,苦到实在不能再苦下去的时候,他们只能铤而走险拉起杆子当土匪。民国年间的《延绥揽胜》云,“土瘠沙深,山高水冰,沟渠难资灌溉,道路绝少荡平”。说的就是陕北北部这一带的地理状貌,再加上十年九旱,很多人被迫走了西口,一些人就破罐子破摔作了土匪。
有一次,柴根歇店在内蒙达拉特旗的乌素营子,他知道这是有名的土匪窝子,这一带屯驻的土匪不下几百人,可他们轻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但等到“寅吃卯粮”时,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本来,他平常是不歇这个店的,可几头毛驴不知什么缘故,总是迈不开蹄子,就像几个裹足三寸金莲的老太婆一样,忸怩蹒跚,挨到乌素营子,天已经黑尽了,毛驴们的眼睛也直往店里边瞅,柴根知道,不歇恐怕是不行了。
那是一盘大土炕,炕上没席,也没毡,就是用黄泥抹平后再用豆奶奶水反复喷磨后而成的泥土炕。炕上一溜睡了二十几个各色客人,有打工的,有卖艺的,有走西口的。他们都累了,柴根还没挨枕头,就听鼾声一片了。
土匪是深夜来的,村子里的狗和店里的狗咬成一片时,柴根还在鼾声里。他一向瞌睡重,一旦睡熟,天上打雷地上下雨,他都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的。他是被旁边的客人推醒的,只见二十几个客人都已经穿好了衣服,面色惊恐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几个客人正在摸裤裆,陕北人都穿的是大裤裆裤,裆里打个深深的折,腰里系一根布带子,出门时,钱都在裤裆里,那地方本来就大,又有折,藏个钱袋子一般是看不出来的,还有,那地方特敏感,稍有触碰就会知觉。客人们都低头往裤裆里瞅,他们是看裤裆紧不紧,外人能不能看出来。其实,那都是多余的,土匪是什么人?他们是最会看钱袋子的人,路遇客人,他们只要打眼一扫,就知道钱藏在哪里。一次,一个路人被搜了裤裆,结果只是掉个空袋子,那土匪气不过,竟活活将裆里的那个东西拽了下来,路人杀猪一样地嚎啕不止,那个惨啊真是无法去看。但,后来的人还只能如此地藏钱,别无他法。
土匪还没有进店,都站在院墙外守候,他们不想放走一个人,等四围全部封严实了,然后再进去一个一个收拾。
炕上的客人乱成一片,但只能是乱,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付。
柴根也着急,他的钱袋子沉甸甸的,是路上几个客商刚给他兑付的运费,拿着这笔运费才可以去包头拉回皮毛甘草。
怎么办?他的心惶惶地打鼓,外面的狗叫声一阵紧似一阵,驴也开始叫了,马也开始叫了,那叫声里隐隐含着一种对自己主人的担心和提醒。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土匪就进来了,柴根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了。柴根将平时挽在额前的羊肚子手巾像山西人一样朝后包了过去,一件白绵羊皮袄反穿出皮毛处,将钱袋子紧紧扎在腰间,裤脚用绳子像军队里的士兵绑腿一样捆扎严实。
柴根站在院子里墙根的黑影处,观察着地形,他拣最高最结实的的墙头移动,他判断,那是土匪防范较松的地方。
土匪们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墙头,当然盯得是墙头最薄弱的地方。这时,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一个纵身上了墙头,倏忽之间,又一个纵身就到了墙外,脚未着地,就一个百米冲刺不见了踪影。
“白狼——”墙下的土匪一声大喊,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那匹白狼,土匪们纷纷躲避,这个时候的狼是最穷凶极恶的,是不能招惹的,再说,它身上是没有钱的。
事后,那些土匪叙说,店里飞出的那匹白狼太厉害了,浑身雪白,唯有四只爪子是黑的,足有一米八还长的身子,飞起来是人一样直立的模样,箭一般飞射而去……
有知情的赶牲灵人,从此就叫他“白狼”。晋陕蒙交界一带,提起白狼,没有不知道的。
也有人说,“白狼”是起因于柴根的唱曲,柴根的身子大,共鸣箱也就强,唱起曲子来,音调又高,又直,行腔跌宕简洁,又经常在夜里赶牲灵路上唱,很像狼的呼嚎。还有一种说法是,柴根一次赶牲灵去后套,晚上,去一个相好的家去串门,不料那个小媳妇的男人突然回家,他急中生智,蒙上皮袄夺门而逃,那个男人被吓得瘫软在地,惊呼白狼。
白狼的故事太多了,有的很可能是杜撰,那时的白狼就像现在的明星,给他身上添加些色彩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我们能从中看出他的性格:无拘无束、有胆有识、敢爱敢恨、充满野性。这种性格来自于天性,也来自于几十年赶牲灵的生活,那种野天野地餐风露宿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在他的性格底质上,一定会烙下深深的印记。那些西口路上的风流往事,也可能有些影子,可以想象,一个身高一米八五,洒脱不羁,豪爽俊朗,唱曲又能揪人心肺的盛年小伙,肯定是许多俊女子、小媳妇的崇拜对象……
柴根都默认了。
其实,他的大名叫柴旺,柴根是他的乳名,自此,大名乳名都失色了,白狼——成了他的真正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