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刚进纸媒工作,一次,省内卫生单位领导陪卫生部专家去淮河边农村检查儿童计划免疫接种情况,报社派我随同采访。检查结束,地方领导在蚌埠市怀远县城设宴款待检查组一行,席间,我领略了当地一种令人咋舌的敬酒方式———“走杯子”。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当地卫生院负责人忽将全桌人的酒杯收聚到面前,挨个盛满酒,把左手臂平摊,将酒杯逐一放在左手掌和左手臂内侧,小心翼翼地走到北京来的专家面前,向他敬酒。相仿的敬酒方式,亦流行于鄂西神农架地区,当地名之曰:“放排”。放排,原是林场伐木时,将伐下来的木头用藤条、篾缆等索具编扎成排节,根据河流情况,再将排节纵横连接成为木排;林场位居山上,地势较高,让木排顺流漂下,到得下游,靠岸后直接把木头售给买家。还记得那首美丽的民歌吗?“哥哥放排去山外,深深山谷雾不开。妹妹天天在山崖,盼哥平安早回来……”因满盛酒的杯子在手掌乃至手臂内侧前后相偎,与木排在溪流中漂浮时首尾连续相仿佛,故名。
依怀远当地风俗,客人应将敬酒者奉上的全部酒杯挨个端起,逐一饮尽,才合乎礼仪。显然,那位北京专家被这从未见过的阵势吓蒙了,缓了下神,他说出一句自认为很得体的推辞语:“这样喝酒不卫生。”——“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法国诗人缪赛这样吟唱。是呀,在文明习俗里,怎会用别人正喝着的酒杯来盛酒,再供同席另外的人饮用啦?岂料,“走杯子”者右手一挥,说:“我不嫌您脏!”显然,这是一位自我意识极强的人,他误读了专家的话,认为专家怕自己用嘴喝了酒,会污染别人的酒杯,所以不愿喝,于是,就喊出了那句豪言万丈,却丝毫未经逆向反思的话。见状,专家没辙了!嗫嚅片刻,笑言:“谢谢!我喝不了。真不行!我……”同桌陪宴的省内卫生单位领导见状,也站起来劝阻敬酒者,为专家解围。可微醺的敬酒者热情澎湃,在座的地方官员则帮着向北京专家和省里来客解释这是当地风俗。北京专家是位四十来岁的文质彬彬男子,大约,感觉实在不宜违逆地方风俗,他壮了壮胆,还是站起来,颤巍巍地拿起酒杯,一杯一杯艰难地喝起来……终于,在满堂掌声中,饮尽最后一杯酒。结果,可想而知,他很快醉得不省人事,被架离酒席,送回寝室。隔日早晨,登车返回省城,他仍称头疼欲裂。陪同诸人,自然都很尴尬——而造成如此结局的,只有一个绝对理由,就是:“入乡随俗”!
关于风俗,契诃夫说过一则极端奇绝的例子:有位胆怯的青年人去某地做客,当晚,留下来过夜。忽然,房间走进来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婆,是个聋子,手里拿着灌肠器,给他灌肠。青年人以为这是当地风俗,就没有抗议。第二天早晨,他才弄清楚原来那个老太婆搞错了。
“风俗是半法律。”老于世故者总这般谆谆教诲人们。既然如此,逢到接受敬酒,遭遇被动灌肠,也就不好轻易违背。但随意遵从或迁就,对当事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却委实是件艰难事。比如,那位惨遭灌肠的俄罗斯青年绅士——哦,我真不敢想象那一刻他得鼓足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忍受他误认为的那种惊世绝伦的风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