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 /高昊 /《吉祥腰鼓》 六
长到十六岁上,治文已经是赶牲灵的二掌柜了,好几家牲灵队争着要雇他。治文勤快,手脚麻利,绑驮子,卸驮子,都是技术活,治文却是一把好手。绑多绑少,是要根据路途好坏和货物的不同有所区别的,驮盐时,驮子是实的,可以稍多些;绑羊皮时,羊皮是硬的,虚晃扎翘,面积大,就要分量轻些,太重了,就绕风,容易翻驮,闹不好会在卷狂风时,连驮带骡一起卷下路崖。走沙路,要紧赶,要在天未黑时进店,进得迟了,沙漠里没了太阳就会“转脖子”迷路,一个晚上转不出来。走河路,要防天气,要有诸葛亮的本事会观星象,尤其要防上游的雨天,下游晴天朗日,说不准上游就会有山洪暴发,那可是躲也躲不及的连锅端的灾难……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治文的歌唱得好,赶牲灵路上是寂寞的枯燥的单一的,没几嗓子信天游,是会闷死人的。当然,凡是赶牲灵的,都会喊几嗓子,但喊和喊不一样,有的人喊比哭都难听,是哭也倒好,问题是,它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简直就是木刀锯人。赶牲灵的都说,和治文一起赶牲灵不知道累,唱一曲,什么乏都随着歌声飘走了。
治文的歌越唱越好了。他喜欢琢磨,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一声腔一声腔地琢磨,更重要的是他能把自己放进去,把自己的经历放进去,虽然只有十六岁,可他的生活已经很沧桑了。
这时的他,幸福是挂在脸上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心里已经被珍花姑娘装得满满当当了,他的眼前总是飘荡着珍花抓住他手的那一刻,他拼足了所有想象去想,他应该给珍花一个美好的家,这个家到底是安在绥德好呢,还是安在三边好呢。绥德是老家,也是名城,被历代称为“天下名州”。无定河、大理河环城而过,疏属山独兀而立,自己的家就在疏属山上,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山上有一座八角形的小亭,亭下有座石碑,上书“秦扶苏墓”四个大字。相传秦太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驻守这一带时,始皇驾崩,赵高、李斯、胡亥矫诏赐扶苏死,扶苏“尽忠”而亡,死后就被葬在疏属山顶。在八角亭和扶苏墓北侧的一个黄土湾里,有一处年代久远的深宅大院,那就是治文的家。治文爷爷的爷爷曾经高中进士,做过体面的大官,官退回乡,就修了这处宅院,当地人都叫“进士院”。他从小到大,就在这个院里长大,虽然先祖的荫庇早已不复存在,但那毕竟是自己的生身之地呀,他对那里是充满感情的。但平衡起来看,三边更好一些,这边风是大了些,沙是多了些,人是少了些,但只要能吃得苦,有的是地,有的是商机。不好的是,离父母远了些,父母逐渐年龄大了,尤其是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要照顾他们,离得远了,会远水不解近渴。可是,他又转而一想,可以将父母和爷爷一起接过来住在三边,这样就可以一举多得,两全其美……想着想着,他就唱开了,他唱《为看妹妹远路上来》:
一道道深沟一座座崖,
为看妹妹远路上来。
远远照见个穿红的,
那就是哥哥知心的。
……
他唱了一首又一首,越唱兴致越高,越唱心情越好。他从心里计算着,离郝滩客栈越来越近了,离那个心上的人儿也越来越近了。
近了,近了,已经踏进郝滩客栈大门了,只是没见到珍花。往常这时候,珍花早已站在大门口等候了,她会熟练地接过骡子缰绳,熟练地帮驮队卸驮子,牵牲口。治文踮起脚尖往店家住的房子看,门还是虚掩着,进出的是珍花的妈,珍花的兄弟妹妹。只不见珍花的面。
直等到天黑尽,一切的料理都已停当,珍花才出现了。眼前的珍花再不是以前的笑脸盈盈,热意暖暖,脸上掠过一层阴云,神态也有些反常。
这是怎么了?
走到一块无人的地方,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珍花放声哭了,肩膀急速地抽动着。治文好生劝着,越劝哭声越大,越劝抽动幅度越大。
治文预感,出事了。
果然,珍花抽噎着说:一个月前,一个内蒙国民党的排长路过客栈吃了一顿饭,就看上了她。回去后托人送来三百块大洋算是聘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大洋的父亲,看着白花花的铺满一桌,就慷慨地答应了。今日是正式订婚,父亲就是去那边了……珍花一扑杵入治文怀里,放声嚎啕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呀?
治文憋破脑皮也想不出应该怎么办,只是反复地用手抚摸珍花的头发。安慰珍花也安慰自己地说,再想想,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一袋烟功夫过去了,两袋烟工夫过去了,还是没办法。
珍花抬起头,“治文哥,现在咱们只有一条路了。”
“什么路,你快说,快说,只要有路,头砍成铲子我也走!”治文攥起拳头。
“咱们跑吧,跑到你老家绥德,等到我爸回心转意了,咱们再回来。”
“什么时间?”
“现在,就现在,等我爸回来就晚了。”
两人拉起手,没向任何人做一声道别,没回头看一眼客栈,就上路了。
走小路,趟沙窝,不能走大路。治文有走夜路的经验,好在今晚月明星朗,北斗星清晰地挂在天上,不怕“转脖子”。年轻人心里储满了劲,又有“奔头”,没两个小时就走出了三十里路。一路上,他们的手始终挽在一起,直到爬上大沙梁顶,才舍得分开,分开是有目的的,为了快,也为了节省体力,他们抱住头从梁顶往梁下打滚儿。滚到梁底,他们对望一眼,咯咯地笑了。两个年轻人忘了刚才的不快,满怀希望地准备迎接新生活。
等他们爬上又一座沙梁时,回头一望,对面沙梁上竖起五支火把。没等得他们爬上沙巅,五匹马已经到了跟前。是沙里的脚印暴露了他们的行踪。沙地的印迹只要不被风吹,那是太显眼了。
治文重重拍了下自己的后脑门,赶了快十年牲灵,竟然忘记了这样简单的常识。
然而,一切都已晚了。
这个“大忌”犯大了。当地的规矩,女子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概没女子自行挑选的权力。更丢人的是,女子竟然随人跑了,这叫被人“挂走了”。
平时看来平和善良的一个店掌柜,执起一把马鞭,雨点似的落在珍花身上。这个倔强的女子不哭不饶,任凭鞭子在身上抽打,直到珍花母亲扑在女儿身上,嘶喊着,“你要打,连我一起打死算了!”店掌柜才住了手。这一切,都被反锁在另一孔房里的治文听得清清晰晰的,他捣门,扭锁,招来的是另一重加固。
紧接着,轮到了他,他被吊到马棚顶的横梁上,几个后生轮番地用马鞭抽,他们痛恨这个外来的和尚抢走了他们身边的如花姑娘,他们仇视这个赶牲灵小子花言巧语骗走了本该就地取材却孔雀东南飞的不正常现象。等到仇视和怨恨平息时,治文已经奄奄一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