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点雪声。给你,给你们,捏熄一冬蓄积的干柴烈火,只留一茬芦苇根,冒出黑黑的额头,依着波澜不惊的漆水河,梳理谁也不能释然的心思。然后,淡化一冬漂浮不定的寂寞,踱出自造的暗室,寻找雪花下滑的那份幽雅。
林塬的雪花是镂空的,透明,松软,毫不矜持。飘着,聊着,就找到了依附。可以是枯叶,五角枫叶,是还没有坠落的三两片干枫叶。第一朵雪花落上去,第二朵也会跟上去,第三朵,第四朵,第不知多少朵,叠拥在一起,枯叶迎向天空的一面,便不再是燥烈的木黄色。盈盈水润的白雪,变换成五角的形状,存在于五角枫的身上,融合且安逸。
可以是一截树身。粗糙,苍黑,满是褶皱。我把手掌贴上去,冷森森地抖,旋即便放开来。雪花却不。她们飞着,舞着,看准了褶皱的深度,俯下身子,坐进去,一朵一朵,填平了层层的皱褶。后来的雪花,约定好似的,依次坐上去,铺排成树干的形状,掩住了树身裸露的沧桑。
林树形状各异。有的歪斜着,有的分叉着,有的长满毒瘤,有的断痕累累,还有的直挺挺躺在草野里。雪花自高空落下来,找准位置,摆稳身子,敷上去,薄薄的一层白,便依了原型,遮了原色。瘦长的,低胖的,纤细的,蓬松的,歪歪扭扭的,统统一律的白,与还没有敷上雪的冬黑色,赫然分界,仿佛两个天地,两个肤色迥异的娘胎。
河边的芦苇,烧掉一大片。残存的一溜儿,沿着河岸,挺着枯燥的苇干,迎着点点雪声,诉说埋藏一冬的私房话。他低头颔首,把一蓬芦花向斜伸展,野趣横生。雪落过来,他迎上去,一丛丛,一簇簇,渐生渐白,白成秋日的芦花色,让人想象到芦苇成熟期圆锥形的花纹。
葳蕤了三季的野草,冬日里憔悴了容颜,干瘦着一副病模样,让人惜惜生怜。缺失水分的枝叶,散漫在沟坎河渠林畔,哪怕无人注目的老鼠洞,它也会抱着伏地而生的态度,扎根下去,等待雪化后的春天。雪花旋着,转着,有一部分转到草枝上去了。干老的草花,也是雪栖落的宝塔。也许雪的生命短暂到只有一口气的功夫,她也会安享这瞬时的明净。更何况,林野安静到不闻一丝风吹。我不靠近,不摇曳她,还有她,她们便会在草花的枝头,结构成草花白生生的姊妹,刷洗一冬的尘埃。
还有蛛网,架于蓬蒿之间,偏安于林野之中。雪花落上去,比游丝还轻。密密麻麻的雪瓣儿,依着一大圈蛛网,盘旋开来,仿佛戏子水墨的花丑脸,一眨眼一副表情。留空的地方,往下看,是斑驳的灰乎乎的蒿草;往上看,是被雪网织罗的琐碎的天空。轻薄的一层,天空便削去了渺远疏阔的视线。
今冬的雪,来得太晚。春节已过,农人的渴盼碎成一地的绝望。麦田干涸到噗嗤成灰。麦苗的青绿敷上一层尘粒,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儿拔节的生气。他们站在地畔,长叹一声,又是一声:该浇地了,该浇地了。还没等水放到地头,雪便降下来了。雪先钻进麦苗的根底,再顺着根底往上盘。半天的功夫,雪就盘住了麦苗的大半腰身,只露出麦苗细细的叶尖。被雪濡染过的麦叶尖,仿佛雪湖托起的宠儿,仰望林子被雪占据的天空,笑却不露声色。唯有看林的老人,走来走去,兴奋得惊飞了两只水鸟,一前一后地追……
我说,住到林深处的棚屋,也是一种安然。你看那老人,不用担忧雪天的出行,无须计较雪滑落棚屋的厚密。不管雪花抛洒到何种程度,棚屋里面都氤氲着一种别样的温暖。不管雪花如何缠绕棚屋,绕来绕去,雪层覆盖的棚屋,还是棚屋的形状。这就是雪的魅力。她不能改变你,她就依着你。如果有一天,她的力量足以掩埋你的形迹,她会集合了众雪花的智慧,对你群起攻击。那时,你就再也不能看见你原本的模样。再如果,太阳出来,她便消融,便全身而退,直到隐声形消。这,不也是一种生存的哲学?
你看漆水河,雪落了那么久,河还是河的模样。雪与河是生生世世的冤家,相逢在一起,不是水融化了雪,便是雪冻结了河。到现在,雪的力度还不足以冻结静流的深水。所以,雪落下去,便消亡在水的怀里。即便这样,也没听到她们抱怨的声音。因为她们知道,消亡也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
随势造型,是雪花的生存原则。懂了这点,你就不会再去想着改变你周围的一切。有些事物可以改变,有些事物永远不能改变。有些人可以改变,有些人永远不能改变。变与不变,都要因时而动,因人而宜。就像这雪花到来的原野,虽是白银银的世界,但坟头与房屋并存,草木与河流同在。尽管鸟儿追来追去地听,还是没能明白雪花曲径通幽的风雅。飞来飞去的,只是你我心中滚动于尘世的火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