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昊/︽长长︾ 该忘记的全忘记了,不该忘记的也都忘记了,唯有“赶牲灵”却怎么也无法忘记……打开这段历史,一条条发白的路会从歌曲里铺展在我们面前,一个个赶牲灵汉子会从歌曲里跃跳出来……
壹
赶牲灵是陕北的一张历史名片,它的背面,画满了一条条赶牲灵的路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路是牲灵的蹄子踏出来的,也是人的脚步丈量出来的,还是赶牲灵人的嗓子吼出来的。
第一个吼的人是李治文。
一
老祖宗筑起的“那道墙”(长城)几乎穿过陕北全境,“墙”南面是汉族,“墙”北面是异族。这些马背上生活的异族兄弟长时间食肉,就眼热汉族大哥的五谷杂粮的调剂生活,他们常常趁汉族大哥耕种紧张放松警惕的时候飙一鞭子马臀,拣“墙”被沙埋半截的“口子”越过边界,掳掠一背财宝粮食狂啸而返,等到边哨军队驰援赶到,只看见马背后卷起的一溜沙尘,苦只苦了当地百姓。
“那道墙”建得恰如其分,“恰”就在农耕与游牧的分界线上,也就是现在科学上划分的四百毫米降雨线上。据科学推算,年降雨量在四百毫米以上则适合农耕,四百毫米以下则只能宜草游牧。对于“墙”南面的陕北来说,宜耕只是勉强,老天爷心情好的天年时,尚可果腹而已,但大部分年头老天爷是吝啬的,往往不将四百毫米如数兑现,还不均匀地或涝或雪或冰雹地滥竽充数。十年九旱是这块土地最标准的天气预报和事实确证。
联合国粮农组织官员曾对陕北下过定义:陕北是一块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
到了民国时期,这种灾难已经到了最深重的时期,几乎年年,双重灾难不期而至。民国《绥德乡土志》载:“地皆瘠硗,人无兼业,论其苦则诚苦矣。先言穿吃烧三字,其穿在夏只一短布衫,在冬惟一小棉袄。其吃早则凿凿饭,午则乾乾汤捞饭,晚饭同早。其烧夏则河柴,冬则圪针,其艰苦如此。”1936年初,依旧是这样饥寒交迫的重复,陕北腹地绥德县西川盐民揭竿而起,四乡农民包括城里的市民也纷纷寻求生活的出路——走,走出这块贫瘠的土地,几乎是他们在无奈状态下能想出的唯一选择。李治文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就是这样从绥德城里出发,坐在骆驼双峰之间垒起的棉花包上开始他的“赶牲灵”行程的,这大概也是中国历史上赶牲灵最小的一名“脚户”了。
当然,他的赶牲灵不可能“赶”,确切地说,只是“坐”牲灵,但以后来他的赶牲灵“工龄”计算,就是以这一年为始点的,而且,这也是和后来的经典“赶牲灵”曲子有紧密联系的一个不可忽略的日子。
他不知道,是常年“走西口”的爷爷害怕他这个长孙呆在家里被饥饿而死所作出的铤而走险的无奈抉择。这个六岁的孩子哪里懂得爷爷的良苦用心,一路单调起伏的驼背枯燥让他啼哭不止,哭喊着要溜下驼背,要爷爷。他哪里知道,爷爷正担着一担菜籽黑水汗脸地在远离他们二十里地的路上追赶骆驼的脚步,赶骆驼的人是爷爷一个城里的老乡也是赶牲灵路上的好友,治文只是好友的一个“捎带”。李治文这一哭,可吓坏了这个赶牲灵的主儿,他害怕这个还不谙世事的小名叫“毛蛋”的娃娃真的从驼背上溜下来,那可怎么给自己的老乡和好友交代呢。他急中生智,乖哄小毛蛋,“我给你唱支歌怎么样?”一边说,一边先自顾自地唱起《二秃子尿床》来:
豌豆豆开花麦穗穗长,
我妈妈卖我没商量,
嫁了个女婿真日糟,
又瞎又秃又尿床。
头更里尿湿半道炕,
二更里尿到我脖子上。
三更里尿得哗啦啦响,
当炕上打起毛头浪。
我又恨又气将他打,
他又叫我姑姑又叫我娘。
……
小毛蛋扑哧笑了,也不再要爷爷和溜驼背了。
这是李治文的第一个老师,是他接触的第一首陕北民歌,这也是他的第一所“私塾”。
人的爱好和兴趣是天性,李治文骨子里爱唱歌的天性在赶牲灵路上被自然地发掘出来了,“师傅”在地上唱,治文在驼背上跟着哼,哼啊哼啊的,就哼成了陕北民歌。
一个六岁的天才陕北民歌手就这样在驼背上诞生了。
二
赶牲灵路上有很多客栈,它和军事上的驿站不一样,但相对的里程数是一致的,它是以牲灵一天所能达及的距离为站点的。从绥德城出发,沿大理河上行,向西,一直走到“水穷处”,爬山,爬上老虎脑大山,就看见“那道墙”了,墙像一条黑色的蛇一样蜿蜒在沙漠里,走西口赶牲灵的就沿着那道墙一直走下去。
这一日,走到了三边一个叫郝滩的客栈,客栈的主人从骆驼脖子上的铃声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早已站在大门外迎接这一链赶骆驼的人儿,和往常不同的是,店掌柜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姑娘。进了店,“师傅”大声对着骆驼喊着“哨——”“哨——”的指令,骆驼在头驮的指引下,双膝跪地,等待卸货。货未卸,先从一头驼峰的棉花包里跳出一个男孩子来。店掌柜旁边那个叫珍花的姑娘笑眯眯地拉住男娃的手,两个孩子似乎早就熟悉一样,挽着手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两个多小时后,毛蛋的爷爷挑着一担菜籽也进店了。店掌柜专门炒了几个菜拿出一罐存了几年的老酒招待这几个绥德的赶牲灵汉子。那时的店家与客人的关系很融洽,处好了会处成朋友和亲戚的关系。喝到有几分高的当头,店掌柜要赶牲灵主儿唱几首信天游助兴,“师傅”叫住了正玩在兴头上的毛蛋,“今日我要隆重推出我的徒弟给大家助酒。”毛蛋坐在桌子前面有板有眼地唱开了:
四方方桌子两碟碟菜,
我把朋友们请起来;
二道道韭菜扎把把,
好容易遇在一搭搭。
这是陕北民歌里的《酒曲调》,专门是酒场上劝人喝酒的。赶牲灵路上,“师傅”不停地唱,毛蛋不停地跟着哼,还缠着“师傅”不让歇息,爱唱歌的师傅本来就爱唱,有人求学,巴不得。他既唱给毛蛋,也是唱给他自己。九十里一大站,八十里一小站,站与站之间就歌声不断。顺着大理河水走,水越走越细,人越走越少,十里路上见不到一个村庄,师徒二人就这样一唱一和,一个在驼峰上,一个在驼峰下,一首一首地唱和,就唱会了《酒曲调》。
一桌子人都刮目相看这个长着一对亮眼睛的六岁孩子,他们都没发现,地下还有一双小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桌子上的那个男娃娃,嘴也不由地跟着男娃的嘴一张一合,直到她的一张嘴笑出了声,人们才发现了她。
这也是毛蛋的第一次登台演出。
陕北民歌的真正原生态是拦羊嗓子回牛声,还要加上赶牲灵的吆牲口声音。这都是寂寞的产物,孤山旷野里,一个拦羊人面对的是一群羊和无边无际的空旷,他们唯一解脱孤独的方式就是面对群山大声歌唱;赶牲灵的汉子拉一链牲口,十里八里见不到一个人影,他们就放开嗓子唱曲子,唱给牲灵,唱给发白的路径,也唱给自己。所以,他们都是民歌手,出色的民歌创作者。
创作缘起
多年前,《走西口》电视剧热播,陕北人怨愤不平:本是陕北民歌的《走西口》却让山西着实火了一把。其实,陕北人走西口,山西人更走西口,文化资源是不分界域的,无缘由认为《走西口》只应该由陕北人改编创作为艺术产品。再说,与《走西口》同样知名的陕北民歌尚有《赶牲灵》等等,何不另辟蹊径再创新路。从那时起,我就着手《赶牲灵》素材的收集,并以非虚构形式在2017年10期《人民文学》发表,反响强烈。今《文化艺术报》再行刊出,亦复一种“乡愁”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