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平伯先生说:丰子恺的画是诗,不可说看,当曰“读”。
其实,赏画与读书一样,浸润了读者的情感与思考,但只这一“读”,就有了别开生面的贴近与体悟。看画容易,只用眼睛,是一种视觉意义上的观赏;读画则难,不只是眼底沧桑,更须用心观照,细致体悟,方可应和彼时心意,贴近画境真味。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是一组诗意的汉字组合。初读这句诗,没有喧闹人群,只有如水清月,亘古朗照,人散,或者人不散,她都在,悄悄然,不发一言。语言有生生不息的生命,诗人在创造语言,诗人也在保证语言的生命,保持语言的真诚。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月亮不在的时候,诗人以语言描写的方式为我们留住了这一轮月,照出了彼时意境,也照亮了现世光阴。
先生这幅画极为素简,只取纯净黑白两色,以简洁疏朗之笔,勾勒出亭阁廊前的清雅景致:竹帘高卷,廊亭寂然,茶桌一张,杯具几只。之外,画面大片留白,天幕如水,溢满纸页,虚实相生,意味无穷。画幅题款取自北宋诗人谢逸《千秋岁·咏夏景》:
楝花飘砌,簌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山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
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梅雨过了,萍风起了,楝花簌簌落,一任鹧鸪惊。修竹茂,疏帘垂,倦琴书,卧南窗,情随湘水,梦绕吴峰,此般幽情密意,无处拂尘。这是千年前的一场意境凄凉的歌舞盛宴,笙歌起,弦月凉,歌舞尽,茶具热,人散空,一钩冷月淡照,清辉如水,一地凄凉。词人借楝花起兴,叹春意之逝,热闹与冷清、繁华与落寞、兴盛与苍凉,俯仰间,向之所欣,已为陈迹,一怀惆怅,欲说还休。
楝花是开在春末夏初的花,宋人有“处处社时茅屋雨,年年春后楝花风”,楝花一开,春就过了,伤春惜春之情,油然而生。或许,这只是文人雅士的闲情而已,在老百姓眼中,每一种植物都是随序而至的天赐。他们以节赋意,借花抒情,诸如“四月八打楝花,来年生个胖娃娃”等,以朴素的民间俗语,唱出多子多福的祈求。
人去茶凉是惯常世情的悲慨,先生意味却不尽相同。他宕开一笔,走出“人散后”的清寂,将盛宴后的寥落淡化,升华为现实人生的风雅情致,画境与词味卓然不同。他有意留出大片空白,将“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意境推向空旷,升华为风雅闲适的人生情致:宇宙浩渺,吞纳万物,一天如水,清明而照,新月如舟,沉浮畅游;一把纯黑的大茶壶,张嘴儿而待,仿佛将日月星辰等自然万象,纳于一壶,容于一境,天地乾坤,水月共容。
林清玄《月到天心》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罢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在最黑暗的时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觉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这是为什么禅宗把直指人心称为‘指月’,指着天上的月教人看,见了月就应望指;教化人心里都有月的光明,光明显现时就应舍弃教化。无非是标明了人心之月与天边之月是相应的、含容的。”林先生以月为象,言说心灵之月与天边之月的容含,道出人生感知的妙处,动人心弦,启人心智。
林清玄文笔优美,空灵清玄,禅味十足;丰子恺画笔拙朴,简约散淡,灵动情深。他们以自己的方式阐释了繁华之后的清静,不一样的况味,却是一味的孤独而清绝。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小小画境道出繁复而简约的人生之境:当世俗的繁华散尽,唯留如水之清月,纯净明朗,恰如天光,直照心底。这便是丰子恺先生的画,笔简意丰,富有禅意,寥寥几笔,一个意境就出现了。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这诗空灵清绝,有着清凉明净的意味,道出自我与自然之融合。山川江河,浩大无际,青山绵延,绿江缠绕,湖泊相映,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无不繁复,月亮却只有一轮。她属于任何人,又不属于任何人,我们望月想月,似乎只能随心感知月亮的遥远或切近。其实,千江有水千江月,那水便是一汪明澈心池。水在心底,月就在心底。月到天心的明朗与剔透,恰如天光,直照我心,纯净明媚。
月到天心,风来水面,这般清凉明净的意味,只有微细的心致才能体味,只有博大的襟怀才能感受;而“江清月近人”则启示我们,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让自己的水静下来,让自己的月明朗起来。
所以,林先生告诉我们:回到自己,让自己光明吧。
所以,丰子恺的画里,人可去,茶可凉,月不可无。
此刻,市声远离,冬夜宁静,一弯朗月在心,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