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片瓦都翘着嘴,这让我觉着瓦在微笑。瓦的微笑简洁而素雅。为了拥有这样的微笑,瓦始终保持着一种固定的弧度,这让它们的微笑或多或少地显露出一种职业化的特质。爱美的瓦不但会用这样的微笑装点屋顶,也会借着月光或阳光,顺便美化一下院子。
那些翘着嘴角排着队的瓦,它们的影子在院子里缓缓地走,仿佛一位年迈的老僧在躲避地上的蚂蚁。于是,手握树枝的孩子们就跟着描,描着描着,就描出一弯一弯美丽的波浪线。他们的娘觉着很美,就把这样的纹样捏成了饺子的花边,一个个饺子就笑着。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多半只记住了饺子。至于瓦,只会在雨天才会望上一眼。
瓦的微笑并不隐秘。对于游移在村庄上空的白云,瓦的微笑早已不能算作是一个秘密。不要说一只麻雀,甚至一只小小的会飞的瓢虫,都早已见识过瓦们笑眯眯的集体照。然而,那些劳忙在村庄里的人,却时常会淡忘了头顶的瓦。他们俯首荷锄,终年劬劳,根本无暇顾及一片瓦。他们把更多的目光留给了土地和庄稼。实际上,村庄里的每一双手,都曾触碰过瓦,但他们只记住了瓦的分量,并近乎木然地忽略了瓦的表情。
一座村庄,上百间房屋,千片瓦,万片瓦,都是在某个黄道吉日的阳光下,借着一双手的力气,鸟一样飞上屋顶,然后依照泥水匠编排的序列,找到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从此,瓦的一生便进入了最漫长的沐风栉雨的时光。即便如此,瓦依旧保持着微笑。风撞上瓦的时候,疼得嗷嗷直叫,听上去像是一种声嘶力竭的哭号,再看看瓦,依旧稳固紧密,嘴角上翘。风征服不了瓦,就只能顺势而为。雨的花招更多,时而猛烈击打,时而缓缓渗透,但所有的图谋终归都是徒劳。
从一束阳光的角度去鸟瞰一座村庄,你会发现除了土地与庄稼,再没有比瓦更广大的势力。它们占据着村庄所有的屋顶,甚至连鸡棚狗舍也不遗漏。每一片瓦都是村庄最原始的居民。它们最早的身份是泥土,在瓦匠们的巧手里,摇身一变成了瓦。虽然还是平凡普通的身份,却出落得有棱有角,血气方刚,不再是松散的模样。瓦匠把泥土制成瓦,就如同教官历练士兵。由黄土变成青瓦,就等于穿上了军装,绝不仅仅是色彩上的简单变换。不信,你去瞧瞧,那些本来松散的泥土,一旦成了瓦,就成了刚强的化身。它们整齐而紧密地排列在屋顶上,不给风雨留丝毫的空隙,一如肩并肩、手拉手的兵阵,据守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
一片丢在地上的瓦,其精神是松懈的,其状态是懒散的,其志向是迷茫的。譬如砖头,只有抹上泥,砌成一堵墙,才看得精气神。瓦也是这样。故而,农人们捡到一片瓦,总要想法设法把它架上房。哪怕已经磕掉了一角,也不能让它闲在地上。瓦有瓦的使命。闲,会让一片瓦面临灭顶之灾。我曾亲眼见过一片流落在墙根的瓦,被一群野孩子用拳捶掌击,碎成了一堆废渣。即使一堆临时待命的瓦,也要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才能保全自我。玉可以碎,但瓦一定得全整,完好无损,不然,如何能够胜任抗风挡雨的使命?
瓦是屋顶最忠实的坚守者,也是屋顶的美化师。瓦的曲线,有山峦起伏的节奏,有水波荡漾的韵律。人们习惯用鱼鳞比拟瓦,这样的比拟在强化瓦的曲线优美的同时,却于无形中削弱了瓦的壮美。想想,成片成片的屋顶连接在一起,那种宏大的气势岂能是小小的鱼鳞所能媲美的。我所记忆的瓦总是层层叠叠的样子,那一片叠着一片,一排连着一排的恢宏气势,时常让我联想到云贵一带的梯田。对,就是梯田,我始终固执地认为,有关瓦的比拟一定得与泥土相联系。
第一次窥见瓦的微笑,清晰地定格在某个踩着木梯掏鸟蛋的黄昏。我将手小心翼翼地探进一道墙缝,突然,一股冰凉滑过手背,惊慌中脚下一空,从屋子的山墙上狠狠地跌在土里。那一瞬,没有谁在场,只有瓦。满屋顶的瓦都在笑。我也就顾不上哭,在地上龇牙咧嘴地蜷缩了一阵子,继而再起身,又一次爬上了木梯。瓦是天生的乐观派,也是久经考验的强者。它们始终上翘的嘴角,是村庄里最美的弧度。从第一片瓦盖上屋顶,瓦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表情,历经了千百年的时光。在漫长的岁月中,每一片瓦的微笑,就是一朵欢悦的浪花,那些微微翘起的弧度,遗留给村庄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几何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