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那场斩杀而后,被士兵们献来的首级,也就是头颅,有一万颗。勃勃令人将这些头颅在西宁城外找个高处,堆成一座骷髅山。勃勃望着这血腥难闻,阴雾惨惨的骷髅山,叹息一声说,此骷髅台乃后世的一大景观也!说罢,捻香向这骷髅山拜过,尔后安顿好西宁城防守,回到五原郡。
灭了南凉国,整个大河套地面尽属勃勃。回到五原郡以后,勃勃一纸文书上表长安。表上说,这是最后一次称姚兴为“吾皇”了,勃勃将自立匈奴大夏国,立国以后,后秦、大夏将是两个国家并世而立,互不相扰。勃勃还将后秦皇帝赐给的“朔方王”废去,他自称“天王大单于”,自此以后天下匈奴人皆归他统管。
天下匈奴遍地刘。勃勃这个刘姓,也是当初大汉末年五分匈奴时朝廷所赐。原来的姓氏也是“栾提”。刘赫连的祖上叫刘豹子,父亲叫刘卫辰,当年被汉王室封于山西五台山地面。这支匈奴人据说是王昭君的直系后裔,与鲜卑族长期通婚,人称匈奴铁弗部。
此一时,勃勃遂将“刘”这个母姓取掉,而以“赫连”为姓。“赫连”是天的意思。“赫连大夏将与天齐”,勃勃放言道。至此,刘勃勃始称赫连勃勃。
勃勃捎来的文书,大大地惹怒了后秦姚兴。姚兴立刻出兵讨伐。于是就有了后来后秦与大夏的十年九战。十年九战的结果,是勃勃几乎每战必胜,而姚兴则是每战必败,于是后秦尽失河西地,逐渐成为一个窘守于关中平原、长安城中的小朝廷。而勃勃则如日中天,黄河上游到中游这偌大地面,尽归勃勃。
赫连勃勃的狂狷,是匈奴民族的回光返照,是天鹅的最后一声绝唱。西谚说:天鹅一生只歌唱一次,那是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英国大诗人拜伦说:“让我像白天鹅歌尽而亡!”赫连勃勃的让这个撼动了东方文明根基和西方文明根基的伟大游牧民族画上句号,是以修筑一座都城作为结束的。这个都城就是位于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的统万城。
匈奴民族逐水草而居,行走如风,往来无定。在这个民族的潜意识中,大约一直有一个梦,那就是筑一座城,居住下来,变千年行国为永久居国。当大夏国国主来到这个上游叫萨拉乌苏河,此处叫奢延水(民间又叫红柳河),下游则叫作无定河的地面上时,看到湖泊四布,古木参天,前面是黄河天险,足可以据险以抵御北魏,身后是陕北高原茫茫群山,又足以设防以拒后秦,左右两边,则是千里戈壁,五花草原,适宜于他的躲闪腾挪用兵,更兼有一条古老的道路秦直道,南抵长安,北抵九原,因此也不闭塞。史书上说:赫连勃勃把马鞭一甩,扔到地上说道:“朕纵横秦陇,鼓行燕赵,走过天下许多的好地方,临广泽而带清流,美哉斯阜,这地方正是筑城的地方呀!”遂号令三军,就此筑城。
“建一座匈奴城,一座童话般的城。城的名字朕都想好了,叫作‘统万城’,取其‘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这统万城,要比那渭水河边的咸阳城更坚固,比那中州地面上的洛阳城更宏伟。”
赫连勃勃又说:“朕今封叱干阿利宰相兼作督造这统万城的将作大匠。朕这下就拜将了。”
叱干阿利是赫连勃勃在昔日逃亡路上结识的朋友,曾救过勃勃一命。他是鲜卑人。“叱干”这个姓氏,在鲜卑族大量融入汉民族时代(即北魏拓跋宏时代),遂改为“薛”姓。相信在长安城的四周,至今仍有大量的这种鲜卑人群居村庄存在。比如长安城东南侧的狄寨原,比如长安城西北侧的叱干镇,比如长安城东北侧濒临黄河的澄白蒲合一带。唐朝的大将薛仁贵、薛丁山,他们的祖上在这个年代时,大约就是以“叱干”为姓的。
叱干阿利修统万城,用了整整六年时间。六年时间,征夫十万,死亡民夫一成(即上万人),耗资不可细数,这座塞外海市蜃楼般华丽都城,才告竣工。城设四门,东门曰“招魏门”,意即招降北魏,西门曰“服凉门”,意即降服五凉诸国,北门曰“平朔门”,意即平定河套以北地区,南门叫“朝宋门”,意即与南宋刘裕结好。
城的东西南北四角,各修一座高大宏伟,气象森森的角楼。城的中心位置,修一座高可摩天的永安台。这个高台可以用来祭天,也可以在军事上用作瞭望之用。据说天气晴朗时,从高台顶端可以望见长安城。
史书上说,修统万城的监作叱干阿利性巧而残忍。城是用黄土,掺上糯米水,再加上动物血,层层夯打而成,此为蒸土筑城。每起一层,就让监工拿一个锥子来刺,刺进去一寸,杀筑城的民夫,没有刺进去,则杀这验工的监工。人被杀以后,就地打入城墙中,筑城继续叮当进行。所以这竣工后的城墙硬如铁,坚如钢,牧人可以在上面磨镰刀。而这座冤魂无数的城市鬼气森森,白骨累累,让后世的人们经过这里时,不免心中战战兢兢,心生惊悸。
这些也许只是后来人口口相传的形容赫连勃勃的残暴传说而已。统万城后来在赫连勃勃死去后不久,即被北魏拓跋大帝攻破。城被毁,后来成为废墟,成为天宇穹庐下一个白色夯土堆成的荒凉所在。当地人称它“白城子”。而当代研究者在裸露出的城墙中,并未发现有人骨的出现,而仅有几星马骨牛骨羊骨而已,从而令人判断:统万城筑城史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仅仅只是一种传说而已。
赫连勃勃在长安城灞上称帝时,统万城尚在修筑中,他告别了修城的叱干阿利,自长安城称帝,后来回到统万城时,城已告竣,于是在永安台上举行了隆重的竣工典礼。典基礼上的那个《统万城铭》,为后秦降臣胡义周所写。胡义周大约是当时一个大文化人,后世的许多人说,这个《统万城铭》,是个千古第一谄媚文字。
赫连勃勃灞上称帝的情况,有一本叫《统万城》小说,这样以小说笔法记载。
却说这勃勃不住长安城里,只在灞上选一个高处扎营。所率虎狼之师沿着这灞河两岸扎起行军营帐,黑压压一片。长安城中只留太子赫连昌守备。
这一日,灞河之上,高台筑起,群臣们争先恐后力劝勃勃称帝。
勃勃假意推辞说:“朕无拨乱之才,不能弘济兆庶,自枕戈寝甲,十有二年,而四海未同,遗寇尚炽,不知何以谢责当年,垂之来叶!将明扬仄陋,以王位让之,然后归老朔方,琴书卒岁。皇帝封号,岂薄德所膺!”
众百官见勃勃推辞,齐齐跪下,然后公推一位口齿伶俐的大臣站起说话。
那大臣说:“我皇祖大禹以至圣之姿,凿龙门而辟伊阙,疏三江而决九河,夷一元之穷灾,拯六合之沉溺。勃勃大单于身为禹祖后裔,正该承继先祖遗志,挽狂澜于既倒,救生民于水火,匡复大夏,以济天下!”
这番话说得恳切。
说这话的人姓韦,名祖恩。这个人是长安城老户,原先是后秦姚兴的京都兆,也就是管理长安城的最高行政长官,后来后秦灭亡,又成了刘义真的京都兆,如今义真逃遁,他献城而降,转投勃勃,言语过往之中,大有继续做勃勃京都兆的意思。
勃勃见大家力劝,双手抬起,请大家平身,尔后大笑一声说道:“这个皇帝我肯定是要做的。你们劝我,我做;你们不劝我,我照样要做。不过,我要在登台称帝之前,先杀一个人!”
勃勃说着,将一双豹眼从台下大臣们的脸上一一掠过。众大臣见了,心惊肉跳,虚汗直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盼勃勃那眼光早点儿从自己脸上挪开。
勃勃的目光最后落定在韦祖恩脸上。韦祖恩见了,脸色煞白,只见那勃勃用手一指,说道:“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韦先生韦祖恩了!”
勃勃说:“先生伶牙俐齿,何等口才,当年在姚兴面前,后来在义真面前,你大约都是这样说话的。如今这胜利者是我,得天下者是我,没有死的人是我,所以你这样阿谀奉承,明天我死了,你这文化人的一张利嘴,一支秃笔,还不知道把我赫连勃勃置于何地呢!”
说完,不等那韦祖恩分辩,高叫一声:“来人,将这韦祖恩四肢绑了,投入灞水,给他一个全尸还家吧!”
众大臣面面相觑,心惊肉跳,不敢有半个字的吱声。
赫连勃勃见这场戏已经做足,于是乎身着大龙袍,头戴金冠,在左右的搀扶下,缓步登台,拈香祭祖,僭位称帝。
“尊敬的光荣的至高无上的天赐神授的天之骄子,万王之王,我们的赫连大单于,请登九五之尊,接受八方朝拜,四海荣贺!”
灞水之上,众大臣双膝跪倒,山呼万岁,祝贺勃勃加冕。
这是公元418年春3月的事。
勃勃当年初次起事在五原城,建年号“龙升”,后来在统万城又改年号为“凤翔”,此次灞河之上设台称帝,再改年号为“昌武”。
改元之后,大赦天下。
之后这位草原客,便骑一匹黑马,告别长安城,留太子赫连昌守备,自己则又回到了陕北,回到了统万城。“琴书卒岁,归老北方”大约是当时代笔者为他捉笔代写的辞令,而他自己则完全地没有做到这一点。史书上说,他回到统万城以后,整天沉湎于酒色之中,荒淫无度,喜怒无常,最后在他的统万城温宫凉殿中死去。
赫连勃勃死后,赫连昌即位。这时北魏拓跋焘领兵来攻。兵分三路,分别由黄河中游的军渡、津子渡、风陵渡渡河,黄河天险顷刻被破。那统万城虽然没有了赫连勃勃,但是仍然坚固如斯,牢不可破。拓跋焘见久攻不下,于是佯装败退,赫连昌不知是计,率精锐部队弃城追赶。出城二十里外后,听见身后人马喧哗,回头看时,只见统万城已破,拓跋焘正站在城头上大笑。赫连昌见了,只得领兵逃往长安,后来在长安,又被追兵驱赶,则又向西逃逸。
赫连勃勃死于公元425年,死于陕北高原的统万城。死时是四十五岁。阿提拉大帝死于公元453年,死于欧罗巴大陆东欧平原上多瑙河边的布达佩斯,死时年龄正值壮年,当也是四十五岁左右。因为匈奴人没有文字,所以阿提拉死时的年龄,我们只是推测。
自此,这个曾深刻动摇了东方农耕文明根基,掀起五胡十六国之乱滔天大浪的留在原居住地的匈奴人,和穿越了欧亚大平原、在东欧平原建立匈奴大帝国,并且铁蹄踏遍欧洲,差点将西方基督教文明毁于一旦,差点改变历史进程的北匈奴人,同一刻退出了人们的视野,退出了历史舞台。他们的身影从此后再未出现过。即便出现,也只是出现在史书碑载中,出现在传说和歌谣中,出现在影视剧那些令人信疑参半的演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