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说,能死在自家炕头上是一种幸福 第八十五颗念珠。公元413年4月13日,鸠摩罗什卒于草堂寺。是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大师早早地醒来,睁开眼睛,吟四句偈语:
“不生亦不死,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
上面这四句是他翻译出的大乘经典《中论·观因缘品》的开首偈。吟罢,着衣下榻,洗漱完毕,披上姚兴皇帝赠他的金衣袈裟,起身来到院中。找一个关中平原上那种麦秸秆做成的蒲团,而后来到在他的诗中曾出现过多次的那棵院中孤独的梧桐树下坐下。
“徒儿们,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心。今日格阳光灿烂,万顷一碧,正是佛家所说的那种‘清明世界,疏朗乾坤’,今天咱们就不做功课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大家停下手中所有的事情,只做一件事情!”
听鸠摩罗什大师这么一说,草堂寺内外,两千个正在研习梵文的汉族学徒,两千个正在研习汉文的天竺国学徒,一齐停下手中的事情,从大寺、东寺、西寺、后寺中走出,齐聚到这梧桐树下。
大师见众僧都到了,开言说道:“掐指算来,我来这长安城草堂寺已经整整一十三载了,从五十八岁到这里主持国立译经场,今日已整整七十岁了。那所译经书,我计算了一下,共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今天,劳请各位费力,将那所译的所有经书从藏经楼取出,趁这大好太阳,咱们晒经!”
众人听了,齐声唱“喏”,然后去藏经楼搬书。
那时已经有了纸张,因此,那些译出的经典,大部分是鸠摩罗什一笔一画写在草纸上的。还有一部分经典,是他写在竹简上的。
无论是纸张还是竹简,为了防止虫蛀和霉烂,每年春上,都要把它们从藏经楼上取出,在大太阳底下晾晒上一回。
这些书原本是装在檀木箱子里,存放在藏经楼上的。僧人们两人一抬,把这些箱子抬到梧桐树下,将书典小心取出,然后一册一册平摊在地面上。一会儿工夫,偌大个草堂寺的地面,全都被这些经书铺满了。
鸠摩罗什在童子的搀扶下,从蒲团上颤巍巍地站起。他让童子燃上一炷香,自己亲自拿着,浏览着并且用那薰香,象征性地把这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经书齐齐地香薰一遍。
“这部《禅经》三卷,是我来长安城以后译出的第一部书,那年我五十九岁。记得在译书的过程中,我一声咳嗽,一颗牙掉了下来。虽然牙齿经常掉,直到后来满口牙齿几乎掉光了。但是,那掉第一颗牙齿的情景记得最真!”
“这部《阿弥陀经》也是那一年译的。我一直在琢磨,不知祷告时那句口头语,叫‘阿弥陀佛’好呢,还是叫‘善哉善哉’好,前者是音译,后者是意译,前者好像更有内涵意蕴,后者则要简洁明了—些,哪个更好呢,我不知道!”
“这《大品般若经》有整整二十四卷,我是六十岁那年译的,从年初到年末,整整译了一年。记得到了年底的12月15日,二十四卷才出齐。唯恐言不达意,第二年,我又把它校正检括了小半年。”
“《十诵律》是我与我高贵的朋友、一代高僧弗若多罗共译的。高僧没有译完就圆寂了,愿他安息。”
“哦,这是《百论》,经典中的经典。它与后来译出的《中论》、《十二门论》一起,成为天竺国大乘佛教中观派守护门户、安身立派之经典。它由梵文经我之手变成汉文,是我的荣耀,我为佛门所做的功绩!这是《佛藏经》,这是《菩萨藏经》,这是《杂譬喻经》。这是《十诫经》的余下部分,多罗圆寂以后,这部经就放下来了,后来西域高僧昙摩流支到长安来草堂寺看我,我请高僧与我共译,才完成全部。”
“这就是那个浩大工程《大智度论》一百卷,译讫之后,我曾呈以吾皇姚兴,请他观览,并请南方来的慧远和尚为其作序。”
“《维摩诘经》三卷,《法华经》三卷,《华若经》三卷,这是六十三岁那年译的。那一年有两件事值得记忆,年初收了三千多个徒儿跟我研习,年末的时候,我的老师卑摩罗叉从克什米尔高原至长安,我以师礼敬待。”
“《自在王菩萨经》,这是六十四岁那年译的。”
“《小品般若经》,这是六十五岁那年译的。”
“六十五岁那年,我终于下了决心,将大乘佛法经典《十二门论》和《中论》译出,它们连同前面译出的《百论》,是大乘佛法的三部经典。有这三部经典行世,大乘佛法就算在中原地面落地生根了,汉传佛教从此将千载流传,永驻东土。后世如果要分宗分派的话,草堂寺这一派一宗,就以这三宗经典为名谓,叫它‘三论宗’,或者以这‘三论’的核心主旨‘空’为名谓,叫它‘空宗’。这草堂大寺就是这一宗派的祖庭。”
“《十住经》是六十七岁时译的。这一年,记得狮子国一个婆罗门至长安,我在草堂寺设坛与其大辩,谈大乘与小乘的优劣。那婆罗门辩败,心愧服,顶礼触足,惭愧而去。”
“这是《成实论》,用了六十八岁、六十九岁两年时间完成。”
“这是今年新译出的《梵罔经·菩萨戒》,墨汁还没有干呢!”
一代高僧,汉传佛教的伟大奠基者之一鸠摩罗什,在童子的搀扶下手举高香,从这些他亲手译出的经典面前颤巍巍走过。那情形,就像一个关中农民,秋庄稼收到场里了,他来察看这一年的收成似的。
他转了一圈儿,既没有喜悦,也没有痛苦,不喜不悲,如此之平静。
在转圈的途中,他对搀扶他的童子说,每一卷中每一页、每一个字,在这一阵都从我的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我已经知道,有些段落中的有些字是要修改的,以求更接近原经教义,可是呀,现在已经好像来不及了,这将是永远的遗憾了。
巡视完,他不愿回禅房,又让人搀着坐在那孤桐下的蒲团上。阳光像蛋黄一样洒下来,照着那满院子的经书,照着鸠摩罗什高僧那饱经沧桑,充满故事的面孔,照着这公元413年4月13日的长安城草堂大寺。
从这一刻起,大师开始拒绝饮食,只在蒲团上微闭双目打坐。斋饭端来,他摇摇头,表示已经没有必要再浪费五谷了。“我已经闻不见这五谷香了!”他苦笑道。
老天也遂人愿,这天,大太阳从早晨开始,便开始照耀人间。只见太阳一照,满院经书散发出阵阵纸香墨香。草堂寺内那荷花粗壮的茎杆儿挑起莲花骨朵。蜻蜓飞来嘤嘤有声。院中那口名曰“草堂烟雾”的井中,有紫气腾出,扶摇直上,直达天宇。
日过正午,太阳西斜,晒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