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4月29日,陈忠实先生与世长辞。噩耗所至,在中国文坛,在广大社会,都产生了巨大震动。上至国家最高领导人发唁电、送花圈以致哀悼,下至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自发组织、以不同方式深切悼念。一时间,缅怀先生的各种文字像雪片一样漫天飞舞。隆重的哀悼,证明着死者的伟大。一个伟大人物的离世,必然会带来大范围人群的哀伤。一个人的高大与渺小,不仅要看生前,而且要看身后。
当然,在那些数不清的悼念文字中,也难免鱼龙混杂。最让我看不惯的,是少数人借着哭老陈的灵堂去诉自己的恓惶,或者抬高自己。从某些文字背后,看到的是作者冠冕之下的猥琐心迹若隐若现。那时候,有朋友也曾对我说:老陈去世是件大事,你也在文坛混迹多年了,多多少少也应该有所发声。我说,大狗们都在叫,轮不到我这样的小狗吭声。所以,我只在陈忠实先生遗体告别的那天,只身驱车赶往鸣犊,挤进悼念人群,面对先生遗体深深三鞠躬,回来久坐无语,连抽数支烟后,饱蘸浓墨,给自己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谦卑,敬畏。
一周年了,字还在那儿挂着。一周年了,人死灯未灭。老陈那张布满皱褶的脸,时不时就映现在眼前。
约是199伊年早春的某天,湖南来了一男一女两位青年作家,渴望拜见陈忠实先生,相约在建国路省作协对面的一家餐馆会晤。在座的有我和金铮,还有京夫先生。京夫推说没人管孙子,我说你就将孙子带来吧,自己人,没关系的。他来了也是少言寡语,只是微笑。饭吃到一半,就嫌有孙子在场会有碍大家兴致,早早撤退了。金铮先生本乃性情中人,才情横溢,又秉持了犹太人血统中的睿智与率真,一面言语滔滔,一面把酒滔滔。加之有我当时的海量相陪,老陈那会也有三四两西凤酒的雅兴,湖南客人也不甘示弱,总之,那场酒喝得很是酣畅。前不久翻阅影集,发现有七八张照片,还依稀记录着当时的场景。酒毕,金铮自然是喝高了。从二楼下来,他已蹒跚趔趄,至一楼大厅门口,他脚下突然一绊,身体猛然重重前倾,只听哐的一声,一扇巨大的玻璃门,就粉碎在了街面上。
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难堪尴尬,我一时不知所措。这时,老陈将我叫到一边,用他那低沉而苍厚的嗓音,满包满揽地对我说:“丹萌呀,你现在打个的,只负责把金铮安全送回家,别的事不用操心。至于这儿的赔情呀、道歉呀、甚至是赔款呀,都交给我,由我来给咱善后。”听了老陈的话,我将金铮送回到北关龙首村。任务是完成了,可心中却久久难以平复。我想,陈忠实是那么大的作家,有那么重的身份,怎能让他去给酒店老板赔情、道歉、甚至拿钱赔款呢?这不是给陈老师制造难堪嘛!想到此,心里就愧疚难当。事过不久,我专门问过那事的结局。老陈说:“我专门从家里拿了钱去给人家赔玻璃门,人家死活不要。最后竟然说,不怪咱的人,只怪他们的门本身就有问题,是早就该换了。说到这儿,我还能说啥,只是给人家连连道歉,也就过去了。”自从此事过后,我在心里就与陈忠实先生更近了一层。事中见人品。无论事大事小,他那种敢于担当、敢于替朋友“擦屁股”的精神,每每想来,便为之感动。
那几年,常有机会与老陈在酒桌相遇。我喜欢坐在老汉身边,当他掏出两盒巴山雪茄时,我也就很气强地从中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陪着他抽。在一次闲聊中,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陕西文坛的“三驾马车”,说到了这三个人的排名顺序。老陈吸一口雪茄,然后慢悠悠说:“这事情是这样的。在我的《白鹿原》没出来之前,若遇什么活动或出席什么会议,报纸上的报道:要么是路遥、贾平凹、陈忠实出席了什么什么,要么就是贾平凹、路遥、陈忠实怎么怎么。反正那时候,不管人家两个谁先谁后,我总是排在第三。在《白鹿原》出来之后,有时就经常将我的名字排到前边去了。”过了一会,他又解释说:“在人家将我排在老三位置的时候,我心服口服,心安理得。在人家将我排到第一位的时候,我反倒心中不安了,常有惶恐之感了。”听罢此言,我闷出了两点感悟:其一,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有了硬扎的作品,才能奠定这个作家的地位。第二,老陈在名誉面前是坦然面对的。当人家将他排在前边之时,他不仅有谦逊之心,有谦卑之感,还会暗暗顾及着另两位文友——路遥和贾平凹的感受。由此看到的,是老陈那颗和善之心。到了老陈70岁之后,路遥早已离开我们远去了,我曾对老陈说:“陈老师,你也好,平凹也罢,我如今从你们身上发现了一种共同的气息。”他问我,什么气息?我回答:“慈祥气。”他哈哈一笑,然后对身边的我和方英文、孙见喜、刘炜评等人说:“你们记住,以后谁若让你们代邀我出席什么活动,那些与文化、文学无关的,比如什么开业呀,剪彩呀之类的商业活动,你们早早就替我阻挡了,免得让我作难。咱只是个作家,不是什么都懂。再说了,咱不能为老不尊啊!”我们集体点头:对对对,咱不能让陈老为老不尊啊!
我还干过一件事。一位好友开了家文化艺术品拍卖公司,要我帮其策划。我就出了个点子,欲将《废都》和《白鹿原》的手稿拿来进行拍卖。朋友大加赞许,决定各从100万开始起拍,并很快物色了几家参与竞拍的买主。要我分别与贾平凹和陈忠实尽快取得联系。平凹的工作已做到了七成,那天拿了合同去准备签约,谁知他家里坐了一帮闲人,听说要搞《废都》手稿拍卖,说我们利欲熏心,都说坚决不能卖。一看去的不是时候,我们暂时退了出来。当我将这事告诉陈忠实时,老陈一脸的严肃,我大谈了一番举行手稿拍卖的诸多文化意义,还说这是很好的收藏与保存方式。他听罢很郑重地说:“这事,你容我好好想一想,最好是开个家庭会议,听听家人的意见。过几天我一定给你答复。”几天以后,老陈的电话果然打来了。他说:“丹萌,我们开了个家庭会,娃们家和你老嫂子的意见是,咱现在不缺钱,日子能过去。再说,我一辈子就留下那一部完整的手稿,往后,年龄大了,也不可能再写出那样大部头的作品了。所以决定,还是不卖为好,给娃们留着,也是个作念。”听罢,我连忙说:“谢谢陈老师这么认真,我尊重你们全家的意见。打搅了,打搅了。”
手稿拍卖的事搁置了,我心里并不觉得沮丧。就说老陈这个人吧,他和我的交往并不算多,可就是通过几件小事,让我将他的形象,在心灵深处永远的收藏了。A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