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想你,想的心里发痛。你离开我们以后,一直想给你写封信,叙叙我的心里话儿。可我摊开纸提起笔,又不知从哪儿说起了。我想起文革那年你领我到工厂单身宿舍去给人缝补衣服,想起你迈着小脚背着弟弟去医院针灸,想起你领我们去兴庆公园躲避游街批斗的滋扰,想起睡在你身边香甜无梦的甜腻,想起你剁馅和面盼我们回家一起围坐包饺子……
我曾经想过你喜欢热闹喜欢花艳,等我把身上职务全卸了,陪你到南方海边的城市逛逛,这些年你是为陪侍老爸才整天守在家里的。可你从没有烦恼,啥时脸上都是细密由衷的笑,好像把遇到的烦恼都抛到脑后了,其实你把纠结藏在肚里消化了;你还喜欢给我絮叨家长里短,谁给你捶背帮你提菜搀你过路你都要告诉儿子,说得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可我每周回家的时候满脑袋都是嘈杂事务,常常装着听你絮叨,思绪早就飞到楼外去了。你一定也会轻易看出来,总是心疼地嘟囔回到家就歇会儿,多陪我们老的说说话。可我反而总是想下次吧,下次一定多陪你们聊聊。而我今天才醒悟,你对儿子的疼爱是渗透到骨子里的,你格外珍惜跟儿子相聚的时间,几乎把这个过程看成了一种稀缺的奢侈,而今我想起来感觉就像被鞭抽被刀割,感觉自己实在有悖孝道。
这次你去检查身体,本来是弟弟陪你去的,可我那天心里不知怎么焦躁不已,神差鬼使地赶到了医院。我去的时候你已在透视间站好了,医生一见我就把残酷的判断告诉了。我脑子顿时懵了,看着你隔着玻璃在穿衣服,努力压抑着心潮波动,脸上使劲挤出一缕难堪的轻松。我还编了谎骗你是炎症,你显然相信了儿子的谎言,后来还不时给邻居们诉说治疗效果。
我竭力恶补这方面的常识,以方便与医生沟通,还和侄子跑到北京寻找治疗办法,可大小医院的专家没有带来丁点兴奋。但是,当我心情郁闷地回到西安,医生却说你治疗效果明显,病灶已经缩小了,我见你脸庞皱纹间透着红润,每天出去买菜遛弯聊天,竟陷入了盲目的乐观。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高烧了,烧的莫名其妙,医生以为是病毒感冒,现在想来那是死神在向你发出的警告。不过等你住进医院,病情却好像很快控制住了,你告诉我想吃家做的西葫芦蒸包,想喝家熬的红豆小米粥。
我也以为那次发烧是一个偶然,就按计划去延安公务了。我想只一天时间,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吃过晚饭处理完公务已近午夜,我给病房电话询问情况,却听到弟弟急慌慌说你又烧起来了,浑身皮肤都烧黑了,人也有些迷糊。我一听跳将起来,四处张罗找到一辆越野车。司机见我心急如焚,便猛踩油门朝西安狂奔,只听耳畔嗡嗡的气流摩擦声,两根灯柱跳跃着向前挺进,仪表盘上指针一直在一百七八十上抖动。终于车停了,我一边往医院电梯间跑一边回头朝司机道别。然而,等我疾步赶到病房,你已经睡着了,体温也退到正常了。我这才发现,从延安赶到医院还不到两个小时,一路上疾驶的速度实在令人后怕。
可是,第二天高烧又开始了,一下子就烧到了四十度,医院很快就下了病危通知。在我记忆里,你这一生很少发烧的,可这次你烧得直打哆嗦,站在旁边都可以清晰听见风箱般的呼吸。我永远也忘不了,你戴着透明氧气面罩,眼睛红红地盯着儿子,渴望能有立竿见影的办法。我好像从没有那样动情地注视过你,雪白的头发已经稀疏得可以看见头皮了,深深的皱纹已经从额头爬满脸颊,爬上脖梗爬上手背了,我知道沿着每一条皱纹都可以读到你的辛酸、你的不屈、你的仁厚善良。可我这时只能一个劲地给你宽心,这是西安最大的医院,有最好的医疗条件,啥病都有办法的。谁知我们找来了最好的抗生素,期盼能把病魔果断收住,但是拍出的肺片越发白了,连外行都看出来病情在加重。
难道就这样看着你一步一步走向人生终点?我不甘心哪,上网细搜又找知名专家探讨,最终加大了激素的剂量,只盼能扼制住那只已经伸向你脖梗的魔爪。稍感欣慰的是再拍的肺片居然好转了,我高兴地告诉你有了效果,你身子倚靠在床头上,喉咙呼呼地喘着粗气,嘴唇一颤一抖地说,“我这一辈子就不愿麻烦人,这次要麻烦你们了”。我一听心里酸楚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你眼巴巴地瞅着我,无尽的母爱冲破眼仁的血丝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你后来想让我找谁来扶扶你的腰,我竟然以为你一定是烧糊涂了,谁扶你不一样非要挑人来扶呢,便敷衍几句又找医生探讨疗效去了。
我以为只要按这个思路治下去,肯定可以控制住病情发展的,但是医院大夫却小心告诫病情将很难控制。这算什么混话?明明炎症控制了,怎么还要做最坏的准备?但是病情果然每况愈下,最后确定要更换插入式吸氧机,以使氧气更深入地抵达肺部,好促使受损细胞更快恢复。
医生似乎轻松地给你讲了道理,你顺从地听任处置。我不忍心看你插管受罪站在门口,可万万没想到刚一会儿护士就跑出来,我隐约听到“呼吸停了”,慌忙从病房玻璃窗朝里张望。只见医生在做人工呼吸,护士们忙成一团。我顿时懵了,就像一下子掉到冰窖里,浑身不由得打颤,想喊叫又怕惊扰医生,想摔东西又怕他人讨厌。终于等医护人员从病房拥出来,我急扑进去,只见你平躺在床上,氧气面罩已经卸去,鼻孔里插着一根细管,眼睛紧紧闭着,胸脯一起一伏喘着气,医生说人有些昏迷要等待苏醒。
但是你始终没有苏醒,只在我喊你的时候,眼睫毛会微微眨动,嘴角也有微微抽搐。我一个劲给自己给家人鼓劲,喊叫你有反应肯定会恢复。我又发奇想把刚写就的一篇散文拿来,想你听到儿子记述你的往事会复苏你的大脑神经。而且你生命力异常顽强,一生经历过多少磨难都熬过来了,这小小的病魔怎么能夺走你坚韧的生命?
我期盼着能有奇迹发生,但那天全院会诊刚刚开始,突然有护士进来俯到主管医生耳边细语,院长马上打断发言说,病人呼吸又停了。我闻声冲出去,开会的专家也都涌到病房,把小小的病房塞得满满的。家人眼里都噙着泪水,弟弟使劲用头撞着墙,我扶着窗棂看着外面高高低低的楼宇,真想砸破玻璃问那苍天这是为什么!
那天你终于恢复了呼吸,可我随后发现你脸上平静了许多,平静得像无虑地睡着了,没有了一点点痛苦,隐约还有一丝丝恬淡。我以为这是治疗适应了,然而医生告诉我,那种平静可能是脑死亡的表征,我苦苦品咂着灵魂出窍的涵义,所有的悔恨也一齐涌上心来,也许再有什么灵丹妙药也无力回天了。我趴在你耳边想再读散文的,却只一句便喉塞哽噎了。
我脑袋烦乱地走出医院,搜肠刮肚想再找什么秘方的。忽然,我手边电话响了,等我火急火燎赶到医院,护士已经撤去了你身上所有的粗细管线,穿上了你自己缝制的红绸寿衣,脸上安详得像沉睡了,嘴唇上还放了一枚铜钱。我陡然明白,你已经去了那个清凉世界,我们母子已经阴阳两隔了。我到那一刻才反应过来,母亲也是会死的,本来在母亲膝下我始终都是个孩子,那种被呵护的感觉会持续永远,可是……我扑到你身上摇晃呼喊,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妈妈,你怎么走的这么急啊!急得我没有一点点思想准备!
在送别你的日子里,我几乎被泪水浸泡得麻木了。
我后来整理了写你的一摞散文,老街坊还写了怀念你的诗词,大家都在念叨你的为人和聪慧。作为儿子我就想的多了,尤其是那天在病房里的情形总是在我眼前晃悠,而且愈来愈清晰。你是从来不愿麻烦人的,可那天你瞅着儿子说想找人来扶你,可能是想让面前的儿子扶住你说会儿话吧?可我怎么那么愚笨,怎么就没有一点点意识呢?妈妈啊,不是你麻烦了我,是我一直在麻烦你呀!毫无疑问从你肚里怀上我,就启动了麻烦你的历程:襁褓里,麻烦你喂奶尿尿擦屁股;走路了,麻烦你迈着小脚追我转圈跑;上学了,麻烦你缝书包补衣裳;长大了,麻烦你叮咛在外不能被人笑话;上班了,麻烦你惦记上夜班不要打瞌睡;即使结婚了,仍在麻烦你买菜蒸馍看孙子……我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在麻烦你老人家啊,你怎么临终了还不愿给儿子添一点麻烦呢?
我懊悔地回想那些天我都在瞎忙什么呀?要知道最后是这么个结果,我就应该整天陪着你,陪你聊聊老爸的起居、厨房的饭菜、邻居的衣衫、门前的花草……可是我没有,没有好好陪你,整天昏天黑地地穿梭在医院里,却一不小心失去再扶你的机会了。在你的“三七”祭日,我在维也纳公务出访,心里苦痛地待到半夜跪到地下,朝着你安息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嘴里喃喃喊着“妈妈,妈妈……”!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多想……多想让你狠狠骂儿子两句、打儿子两巴掌呀!可我已经永远地失去这个福分了!
妈妈呀,时间过得好快好快,你离开我们已经二百天了,你又见到相伴一生的老爸应该不会孤单了,你也不用害怕小小解放脚走起路来磕磕绊绊了,你更不用担心什么病魔张牙舞爪恶扑过来受罪了……只是不知道我们烧的那些纸钱和果食你能收到吗?春节前我们给你烧的棉衣穿上还暖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