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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6年05月13日
简评《装台》
简评《装台》
  陈彦的长篇小说《装台》,由作家出版社2015年10月出版。作品35万字,我用了三天时间读完了。并不觉其长,因为好看。在资讯汹涌、阅读普遍碎片化的当下,一部长篇能让人连续读完,这对于作者而言,是一个基本的,也是某种终极的成功。
  《装台》好看在哪里?好看在它揭秘了“戏外戏”。引而申之,它将支撑我们本质生活的,最广大的劳动者(“下苦人”)的原生态,一览无余地展示出来。作品如同档案报告、审讯笔录般真实,以此寄寓着作家真挚的现实关照。一切苦命人的不幸,被集中承载于主人公刁顺子一身。围绕在主人公身边的男男女女,全是不幸生活的牺牲品,或者又亲自乐此不疲地制造着不幸。他们全是“生活所逼”的来;或者性格缺陷所致。
  刁顺子和他带领的“装台团队”,几十个人物,以大吊、三皮、猴子、墩子为骨干,谋生手段是为各种“盛大演出”搭台子。他们忍饥挨冻就为了一口饭,爱情生活多半靠手工,或者猫个机会揩点油。当演出要开始时,“看能不能让弟兄们晚上站在边上看个热闹”,回答说不行,“前后台都是警察和戴着钢盔的保安把守,他还试着献了几下殷勤,人家根本不搭理,他是最后一个被人赶出来的。”一个“赶”字,让人心酸不已。不难联想,正好比布置了会场、接通了音响,却没有了你的座位与话筒,你要做的是立即滚开。我们能看到的一切光艳灿烂的前台,背后垫撑着多么广大的艰辛啊!刁顺子的口头禅是“咱就是个下苦的”,认命也就无所谓了,却还要不断地给人“献殷勤”。给谁献呢?给那些要给他们开工钱的人。他娴熟地掌握了一套阿谀掌权者、管钱者的辞令,知道不同的对象需要什么样的赞美,目的很简单:希望人家不要克扣、拖欠工钱。他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而是身为“老板”,他得给可怜的弟兄们开钱啊。他一直身患痔疮,天天处在内外交困中。一次演员缺场,他被临时受命扮演一只狗。先是演得十分出色、后因痔疮发作将死狗演“活”了而备受责罚与羞辱……这一节最是震撼人心。刁顺子有过三任妻子,第一任妻子被人拐跑了,留下一个貌丑且混账的刁菊花;第二任妻子拖来一个“油瓶儿”韩梅和一只名叫“好了”的断腿狗,后来却病死了,狗也被刁菊花残忍虐杀掉;第三任妻子蔡素芬倒是贤惠疼他,却被病态的刁菊花粗暴赶走——此前就已赶走了养女韩梅。另一个亲人是他的大哥刁大军,则是个赌徒,甩一屁股赌债给他,还让他火化且安葬……结尾呢,大吊死了,大家正撮合他与大吊遗孀周桂花结合时,他那个“丈夫”被抓、韩国美容失败的女儿刁菊花回来了。女儿最是憎恶父亲娶女人啊!不难想象,他将再次跌进轮回的惨景里……
  就是这么一个草芥般的“下苦人”“窝囊鬼”,内心深处却有一盏如同信仰般的细小的火苗,任怎样的狂风也不能吹灭。那便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所应有的品质:诚信,有道。他永远想着别人,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他疼爱甚至偏袒“员工”;他总觉得愧对女儿于是放纵之,无非骂一声“啥东西”了事;他年年给小学老师拜年,恭听教诲。末了给老师送终、婉拒遗产。这个“窝囊鬼”身上,折射出民生的隐忍与民间的“道统”,于是我们这个民族才得以源远流长。窃以为这是《装台》一书的最闪光处。为了强化民生之多艰,作者三次貌似游离、实则必要地描绘、渲染了蚂蚁的生存状态,其隐喻一目了然。
  实际上《装台》里面的大多数人物,个个性格鲜明,皆有其独到的,典型化了的“生活所指”与审美价值,可谓群雕了一组形象。刁菊花的蛮横,刁大军的怂管,三皮的内秀,乌格格的嬉皮,墩子的粗砺,瞿团的绵厚,靳导的神经质,寇铁的生倔,疤子的冷酷,谭道贵的奸且蠢,以及偶尔过场的演员、艺术家、穴头、企业家、村主任、僧人等等,都被作者“三锤两棒子”,以别致新颖的细节素描出来。而且常有惊人之笔,不时出现人物性格在特定时空的突然变异,令人哂笑之余,又觉合情合理。
  陈彦是驰名海内的剧作家,因此写起小说来每有独到的舞台效果,形、声、色、气四味兼具,现场感十分强烈。比如写演出时装台人在暗地里驮挪布景,比如写刁菊花虐杀好了(狗),比如写疤子从将死的刁大军手指上退戒指抵赌债,生动惊人如在眼前。作家的语言表现力为作品的成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陈彦的语言夸张简明,方言俗语,粗话雅言,只要能营造气氛、刻画人物,一概无所不用其极,恰似手持语言板斧,一通砍、锛、削、片,场景人物全生动眼前了。如他笔下的一个即兴出场的名叫大宝的点缀型人物——作用于反衬刁顺子要过“退休干部”的生活——靠房租过日子的主儿,这类卖土地吃房租的主儿实在是太多,他是这么写的: 

  ……人家也没蹬三轮,也没下过苦,也不看谁脸,一辈子就守了八间房,吃租金,还活得连村长都不尿。人家整天圪蹴在门口看人下棋,一年收一起房租,一月再动手收一回水电费。其余时间,永远都是看棋、说棋、下棋、骂棋。有时骂着骂着,不是被人把棋砸到脸上,就是他把棋砸到人家脸上。关键是人家还拾掇了个漂亮老婆,成天把饭端到棋摊咥子上,举案齐眉地请人家哩。虽说是乡下女人,可烫了头,文了眉,画了嘴,挂了核桃大的耳环,也不比城里人差。那日子,大宝说了,给个省长都不干,嫌他妈泼烦!上边有话,说是不让加盖(房子),人家大宝,管你谁说的,偏就给房上又摞了几层。有人来批干,大宝端直拿把斧头,哗地楔在门口,就吓得再没人敢上门过问了。 

  《装台》的总体风格是厚重的,悲戚的。但是具体的语言行文,则以诙谐幽默见长,充满世俗的乐趣,可谓以喜写悲尤见其悲。其中的不少人与事,都爱个作势装腔、浮浪放肆,其悲涕、其喜泗,混汤一锅、百味杂陈。
  小说人物相互发微信,点明时间就在当下,活动空间则在西京。对于西京独有的市井人情、饮食娱乐、浮华贫瘠等,都做了细致入微的描述,融时代气息与地域风物为一炉,从而构成广博多彩的生态画卷,如同烟火弥漫的夜市。作家一般爱取材“过去时”;没有足够的敏感与把握能力,都是回避当下的。陈彦身在庐山竟能跳出山外,一泄块垒地写出一部如此难得的长篇小说来。难得!
  因此读完《装台》后,我当即发出微信:“这是一部描绘当下生活的杰作,挥洒生动地群雕了一组人物。鲜活饱满;率真谐谑;悲悯情怀。具有巴尔扎克的某种风范。”顷见小说大师杨争光留言道:“方老称赞,一定是值得赞赞的。眼力在,看得准。祝贺陈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