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葫芦记 文人游戏里,画葫芦为求吉意也。“葫芦”浑浊发音后,听起来成了“福禄”,属于直译。
《诗经》有诗为证,记载好几把葫芦,晃荡在春秋年代的细雨里。葫芦文字有青有黄,文字装饰了两行两色。
无论一分为二瓢还是合二为一当葫,在乡土中国里,葫芦都属于日常生活器皿,不可或缺。其高度密封性不会漏气。读到加拿大民谣诗人科恩一句诗“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不会是歌咏密封的葫芦。破裂未尝不是好事,破开,是在歌咏一把瓢。
我姥爷每次套上牲口出门前,考虑粮草,考虑收支,来回时间,出发前除了存放干粮,还在草料袋子里放一把瓢,便于人和牲口途中接水饮水。
每年初春我都种几棵葫芦,专业叫“点葫芦”,发芽后搭葫芦架,拖蔓后由一条麻绳牵引。青葫芦用于炒菜,发黄的葫芦暂时高挂。
我经常亲自制作两年前的旧葫芦,一个葫芦转化成两个瓢。亲戚分用。
在留香寨,一把好瓢使用三四年。搲面,盛水,盛水果,盛粮食,盛猪食,盛针头线脑,时间再长,开始盛闲言碎语,盛家长里短。
瓢是阴谋的道具。在一个少年的阅读史里,我从一把瓢里,看到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有晃动的人影,阳光热得在松针上乱跳,宋朝的八个山东汉子在黄泥冈里匆忙穿梭,用一把瓢盛满红枣子和浊酒。瓢里设计。他们的道具有朴刀和遮阳的斗笠,最后,一把瓢在酒桶里紧张地搅和一下,在“倒也,倒也”喊叫出来的迷蒙里,蒙汗药把一个国家搅乱,以后有了替天行道。一把瓢如此之重。
瓢只有在平静的时候,多称为半个葫芦。
另一类人怡情葫芦。面对一把完整的葫芦,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王一亭这些传统画家不断重复把玩,在案头不知疲倦栽种,摸光葫芦,多题雷同的款相似的叶,多搭雷同的架扯相似的藤,十人一面,以吴昌硕的皮最厚,却另称缶翁。我画葫芦不再题“依样”,只题上“不一样”,反其道而行,和葫芦拉开藤秧一般长的距离。
葫芦的不一样就是“不依样”。面对葫芦,画家不要有自己的模范,心中无田无秧,笔下颜色才能随意生长。
附一:
六个葫芦
第一颗 瓠
“齿如瓠犀。” —— 《诗经·卫风》
谁以牙齿嚼咀细碎波浪,组合一条语言的河流。
伊永远立于虚构的对岸,在蒹葭深处,站成了故乡一枝杨柳。执瓠者,是一个长着小虎牙的少女。
第二颗 匏
“匏有苦叶,济有涉深。”
—— 《诗经·邶风》
叶子做的舟子,在一个清晨竞发。叶子遮不住一双眼睛,那里有更深的河,在里浮舟,也在里覆舟。那一年,济水之源清澈,紧随着藤蔓。
瓠里也有星云科幻。
第三颗 壶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
—— 《诗经·豳风》
在十五国风中,你早早为我把季节一一排开,七月、八月、九月,按大小挂在藤蔓之上,你铺排了的藤蔓上全是通感。
有一年,我把一个人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刻在葫芦之壁,名字长大,如一方葫痣。后来又遇到一位长痣的女人,星星重叠,一架天棚有“复式的记忆”。
第四颗 甘瓠
“笑杀桑根甘瓠苗。” —— 杨万里
葫芦之须缠绵于新农村电话线,柔韧于街道纵横的钢丝。它向上,有勇气纠缠于云端里的水泥建筑,叶子大于新区规划图,有人在远处瓜棚里,锻打一只钢铁葫芦。
第五颗 悬瓠
“半夜衔枚,满城深雪,忽已亡悬瓠。”
—— 李纲
子夜一场雪,紧紧贴着葫壁而不融化。
悬瓠,是一座装满方言的坚固之城。
雪,自方言里启程,落在葫芦之上。从墙壁上滑落,从垛口上滑落,从瓦砾上滑落。雪知道,每一座城上烧红的砖都裹着春天的绿浆。城外有悬瓠的医者。
第六颗 蒲卢
“壶之细腰者为蒲卢。”
—— 李时珍
灌注风雪之语,灌注草木之声,托付驴蹄之声,以笠以蓑,携带行囊和一枝梅花而行。一个人在固执地提炼砒霜,立志要砒霜炼蜜,说要以疗天下的牙疼。
上帝剔着葫芦籽一样的龅牙说,那是诗人要做的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