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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20日
潘天寿眼中的黄宾虹画学
○ 卢炘


黄宾虹 《溪桥策杖图》 纸本设色 74.8cm×40.8cm 1954年重题 浙江省博物馆藏

潘天寿 《雨后千山铁铸成》 纸本设色 89.5cm×45.6cm 1961年 中国美术馆藏


  半个多世纪前,潘天寿在推介黄宾虹时这样写道:“孟轲云:‘五百年其间,必有名世者。’吾于先生之画学有焉。”这是同时代人对黄宾虹最高的评价。
  虽然潘天寿出世要晚黄宾虹30余年,但黄宾虹大器晚成,潘天寿却英年得志,从而使二人的艺术辉煌期相对拉近了。大致来说,黄宾虹在20世纪40年代至50年代中到达顶峰,潘天寿则在50年代至60年代中到达顶峰,时间差距不过10年。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大同而小异,他们对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画坛影响极大,被誉为“百代宗师”。
  黄宾虹1865年出生于浙江金华,潘天寿1897年出生于浙江宁海,他们都经历了五四运动、抗战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后时期。黄宾虹亲历清王朝和辛亥革命时,潘天寿尚处于童年;潘天寿20世纪50年代后捍卫中国画、遭“文革”之灾时,黄宾虹则已归道山。
  潘天寿20世纪20年代在上海崭露头角之时,黄宾虹已是精通书画、金石、考据、辞章、画史画论的一位通才而活跃于海上画坛。但黄宾虹自己曾数次在书信中向友人诉说,“鄙人曩在沪与友人之习画者言之,无不笑为迂阔,甚或借为戏谈,因之不敢向人轻说理论”(致傅雷1944年8月下旬函)。黄宾虹的书画,社会上亦有争议,赏识者如痴如醉,不识者视为敝帚。即使是晚年,他的艺术也没能让画坛普遍认同,所以他才有三五十年以后才能真正被人们认识的预言。
  潘天寿对黄宾虹的认识则有别于时尚。20世纪20年代,他在上海美专任教,与黄宾虹经常见面,而且已经注意到黄宾虹先生的画正在求变。潘天寿曾回忆说:“我到上海是1923年,黄先生正是六十岁,这时他的作品正由清楚到不清楚,由规则到不规则的阶段,画面已慢慢倾向于黑。可以看出来,他一方面正在脱去规矩的约束,另一方面作品已慢慢和真山水相结合。 ”黄宾虹著述甚丰,二人除了面谈,关于画史画论更多的是互见已发表的文字。对此,从潘天寿1925年初版《中国绘画史》到1935年修订本《中国绘画史》出版,可以看到他在广为搜集各种画史画论资料。潘天寿在修订本书前的“自叙”里曾写道:“本书大体以《佩文斋书画谱》及中村不折、小鹿青云所著的《支那绘画史》为根底,辅以《美术丛书》诸书……”而《美术丛书》正是黄宾虹所编,1928年“美术丛书序”和1929年重刊“美术丛书序”均出自黄宾虹之手。现在杭州潘天寿纪念馆还保存着潘天寿阅读过的《美术丛书》。又因为潘天寿从绘画史研究入手,对于黄宾虹的史论见解和他的绘画,比同时代的人认识更为明晰,评价更为到位。潘天寿认为黄宾虹学画路子正,“先从法则,次求意境,三求神韵”。20多年以前我采访潘天寿早年弟子得知,潘天寿曾坦诚地劝学生们好好打基础,说自己“年轻时没有循序渐进打下扎实的基础,是靠天分的”。如果这些反映没有被夸大的话,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潘天寿在研究黄宾虹等名家后,发现基础的重要性,他在反省,而不是在沾沾自喜。
  其对黄宾虹的推崇是竭力的,潘天寿认为:“顾吾国清代画学,多范围于四王吴恽间,只知规矩功能,步趋古人,导致一味临古仿古之弊,与明代诗坛七子,专倡复古之局面,有所相似。是后虞山、娄东、苏松、姑孰诸派,陈陈相因,甜熟柔靡,空虚薄弱,每况愈下,不堪收拾。先生会心于此,思有以起而振之……先生本其深沉之心得,以治病救人之道,引吭高呼,谓道咸间金石学盛起,为吾国画学之中兴,并迭见书写于诸绘画论著中,为后学指针,披荆斩棘,导河归海,冀挽回有清中叶以后,绘画衰落之情势,其用心至重且远矣。 ”
  这自然也是潘天寿的共识,也是潘天寿的艺术追求。虽然两人绘画风格不同,但他们绝无门户之见。潘天寿意识到“笔墨之发展,形成东方绘画特殊风格之因素”,他说:“在先生论画中,言之详矣。故所作书画,随笔挥扫,无不力能扛鼎矣。然画事中,用墨难于用笔,尤难于层层积累,先生于此,特有创发,五彩六墨,错杂兼施,心应手,手应笔,笔应纸,从三五至数十次… …以实中运虚、虚中运实、平中运奇、奇中运平之章法,以浓墨破淡,以淡墨破浓,写其游历之晓山、晚山、夜山与雨后初晴之阴山,使满纸乌墨如旧拓三老碑版,不堪向迹。然远视之,则峰峦荫翳,林木蓊郁,淋漓磅礴,绚烂纷披,层次分明,万象毕现,只觉青翠与遥天相接,水光与云气交辉,杳然深远,无所抵止。”这段评论与黄宾虹自己的论画极相似,只是遣词造句略有不同。潘天寿一生中见诸文字的单篇评论某一位画家的文章并不多,仅吴昌硕、黄宾虹二人而已。另著有顾恺之专论一书。对其他名家的评论,诸如八大、石涛、扬州八怪、任伯年等都是学生的课堂记录,撰写成文字自然较讲演表达更为准确。潘天寿在该文中还提到,“先生学养渊博,著述宏富,就予所知者,著有《画谈》《印述》《宾虹杂著》《仕耕感言》《黄山前海记游》《宾虹诗草》……”一口气列了25本书的书名。由此亦可知他对黄宾虹的了解。
  研究者发现黄宾虹的中国画创作在其生命最后的7年达到了鼎盛,而这正是潘天寿推荐黄宾虹来杭州任教国立艺专的时期。尽管由于国立艺专“ 倒潘”运动使潘天寿为此弄得“焦头烂额、头盔倒挂”而辞去了校长职务,但其后他专事中国画教学,20世纪50年代初又在民族美术研究室为学校搜集古字画,都与黄宾虹先生有过许多交往。潘天寿在教学中经常列举宾虹的画语录,或原文背诵只字不差,或将难懂字句进行通俗易懂的解释。如谈中国画的取舍问题,黄宾虹云:“舍取不由人,舍取可由人,懂得此理,方可染翰浑毫。”潘天寿释曰:“舍取,必须合于理法,故曰:舍取不由人也。舍取,必须出于画人之艺心,故曰:舍取可由人也。懂得此意,然后可以谈写生、谈布置。”我翻了一下潘公凯整理的《潘天寿谈艺录》,有近20处提到黄宾虹的见解,由此又可得知二人的画学共性之多。
  1953年2月,潘天寿参加了“黄宾虹九十寿辰庆祝会”,这次盛会是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和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主办的,浙江省省长谭启龙赴会致辞,华东文化部特授予黄宾虹“中国人民优秀画家”的光荣称号。潘天寿写了专门的评价文章。晚年黄宾虹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在美术界享有盛誉,但毕竟年迈多病,于1955年3月25日谢世,后安葬于杭州南山公墓,墓碑“画家黄宾虹先生之墓”九个大字,是潘天寿亲笔所写的篆书。杭州栖霞岭31号“画家黄宾虹先生纪念室”馆牌,也是潘天寿所题写。
  黄宾虹研究并发展中国文人画的笔墨传统,态度之坚决、研究之精微、实践之成功,古今找不出第二人可以与之相比。中国画要表现人与万物的神气,神气要靠笔墨来表现,黄宾虹力求用笔墨表现“浑厚华滋”的审美境界。现代学者郎绍君分析黄宾虹的“浑厚华滋”,“实际是想在不丢失元明清人笔墨的丰富性、意趣性情况下,再吸取宋人的浑厚、有力和生气勃勃,创造一种具有新的视觉感受性和心理内容的风貌”。这是一个“化”的过程,一个“ 悟”的过程,也就是黄宾虹自己所说的“三眠三起,吐丝成茧”最后穿茧而飞的过程。所以笔墨之法说到底是“化法”,黄宾虹借此神化而于晚年臻于艺术的化境。
  黄宾虹品画云,“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他拈出“内美”二字作为绘画之的,他的作品于平中求奇,不是靠构图的奇险,而仅以带抽象化的笔墨来表现这种“内美”。内美,字面意思是内在之美。屈原《离骚》有句“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诗中“内美”是指前诗“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即屈原自述身世,帝高阳氏的后代,先祖是大名鼎鼎的伯庸,我于寅年寅月寅日最吉利的日子从天而降。由此“内美”可以看作天生的优秀素质。黄宾虹则将自然山水人格化,提出“ 画尚内美,有法而不言法”,山水画就要表现出这种“内美”。“内美”又可与他另一句话联系起来分析,“妙在绝似与绝不似之间”。绝似者,应该是指传神写照,“神”要像,即神似。绝不似者,应该是指“形”,谓“内美”神似了,“形”似不似关系便不大了。他一再强调“画贵神似,不在形似,所以不似而似者,为得其神似。”这是他长期艺术实践所悟出的艺术真谛。他笔墨千变万化,最后能得心应手,随心所欲不逾矩,达到“ 无法中有法,有法中无法”。潘天寿曾感叹地说自己“跑到黄山感到好看而勾画不下来,但黄先生可以当场勾画下来,这是由于他的传统基础深厚。他的画能在平中求奇,这是不容易的”。又说,“ 黄先生曾八上黄山,他观察山很细致,要早上看,晚间看,下雨看,黄先生还在夜中看山。这样,他对山的变化情味就体会得很深了”。体会深故能抓得住神,加上深厚之功力,技法真正为审美所用,逸品便应运而生。
  黄宾虹功力深厚炉火纯青赖于天分、学养,加上高寿。潘天寿的聪明在于笔墨上下足功夫,又重点在构图章法方面突破。黄宾虹登上写意山水画最高峰,潘天寿则将写意花鸟画推向极致;黄宾虹平中求奇、淡荡天成,潘天寿于平中求奇之外,造险破险,创造一种沉雄阔大的境界。如果说黄宾虹以柔制胜,不妨说潘天寿以刚取胜。黄宾虹遵循传统的蕴藉含蓄,以平取胜;潘天寿则逆反传统取一味霸悍,强其骨而勃发精神的张力,以奇取胜。
  黄宾虹作为文人画家,对题材有严格的选择性,传统派大家笔下不会出现有悖传统礼仪的人物、事件和场景,更不会出现近代裸体人物形象,对于有伤大雅的春宫画均嗤之以鼻。即使对政治亦常常采取敬而远之、退避三舍的态度。潘天寿说:“黄宾虹先生住在栖霞岭,经常在那一带山上走的,但他画的栖霞山,与真实的栖霞山是相差很远的。他画的房子,都有点东倒西歪,与山与人的比例,也无一定。他是取自然景色之意,并不是要去画地图。他的作品,画起来随意,看起来舒服。这就是艺术的真实。”潘天寿这里所讲的“艺术的真实”,就是艺术大家所追求的“艺术的永恒性”。
  潘天寿在对学生作中国画讲座时讲到写生,他说:“关于中国画的写生,各个画家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如黄宾虹先生很重视写生,在火车上也画写生,火车早已开过去了,他还在画。画成的东西与对象不一样,他是不管的。石涛周游很多地方,搜集名山奇峰,再回来打草稿。但正稿完成之后,你根本看不出画的什么地方,画的东西与真实景物完全不一样。中国画的写生,不求形的准确,力求变形,加强减弱,是寓意的结果。关于这一点,有着很高的成就。”大画家写生也好,打草稿亦罢,选择题材,艺术构思都从艺术本体出发。潘天寿说黄宾虹、石涛,其实就是在说自己,他画猫、八哥、青蛙、鹰也不求形的准确,而力求变形,分别表现猫在旷野中的警觉凝视,八哥在寒风中的瑟缩,青蛙在丰收季节的欢唱,鹰隼在峰巅的小憩。正是这种神情物态,给人留下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体现出传统派大家对艺术永恒性的不懈追求。潘天寿与黄宾虹可谓毫无二致。
  在黄宾虹看来,潘天寿的画以奇取胜,“力能扛鼎,然蕴藉不足”。就潘天寿来说,他得此评述后,有两个“不变”,一是对黄宾虹的敬佩不变,二是坚持走自己的路不变。他写道:“古人用笔,力能扛鼎,言其气之沉着也。 ”“ 画贵能极”“画事须勇于‘不敢’之敢”。他认为:“画事以奇取胜易,以平取胜难。然以奇取胜,须先有奇异之禀赋,奇异之怀抱,奇异之学养,奇异之环境,然后能启发其奇异而成其奇异。如张璪、王墨、牧谿僧、青藤道人、八大山人是也,世岂易得也哉?”“以奇取胜者,往往天资强于功力,以其着意于奇,每忽于规矩法则,故易。以平取胜者,往往天资并齐于功力,不着意于奇故难。然而奇中能见其不奇,平中能见其不平,则大家矣。 ”
  对明代浙派评价与艺术取向,潘天寿和黄宾虹有所不同,两人的主张和力矫时流的做法也有所不同。本人已在拙文《和而不同——传统大家黄宾虹和潘天寿》中作过具体分析,在此不赘。
  黄宾虹曾说过:“不出数年,画无中西之畛域,有断然者”“欧风东渐,心理契合,不出廿年,画当无中西之分,其精神同也。”他的“无中西之分”并不是主张中西绘画融合的意思,而是强调中西文化的精神是相同的,因为人的心理有同一性。艺术达到一定的境界,是无古今中西之分的。同时他又认为:“学画舍中国原有最高之学识,而务求貌似他人之幼稚行为,是无真知者。”又说:“画有民族性,无时代性。虽因时代改变外貌,而精神不移。今非注重笔墨,即民族精神之丧失,况因时代参入不东不西之杂作。”这正合古人所说:“笔墨要旧,境界要新。 ”
  潘天寿强调绘画的民族性,认为越有民族性,越有世界性,其观点本质上与黄宾虹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
  黄宾虹重精神,说:“中华民族所赖以生存,历久不灭的,更是精神文明。艺术便是精神文明的结晶。现时世界所染的病症,也正是精神文明衰落的原因。要拯救世界,必须从此着手。”所以,黄宾虹临终前呻吟:“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黄宾虹生前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在收藏文物上面,他过世后,家属将他的收藏和他的创作,7000余件全部捐献给了国家,现存浙江省博物馆,真正还了黄宾虹的愿。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本文转载于微信公众号“杭州黄宾虹学术研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