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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5年12月10日
一只秋天的葫芦
○ 李慧
  一只秋天的葫芦,带着藤架上鲜明的绿意,满身绿莹莹地披挂着田野露水的清凉,在我的书架上静静地与书为伴。从身披绿衣到顶端逐渐萎黄,这只浅绿色的葫芦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慢慢地变成了身上现出浅褐色斑点的老葫芦,仿佛眼看着一个人从青春年少走到了苍老暮年。
  而这些斑点,在青绿的底色上蔓延下去,连成一片浅浅的褐色花纹。有时找书的时候,静立在它前面,看着那些依着葫芦纹理走向而逐渐加深的褐色图案,疑惑是不是时间的手,在葫芦上留下画作。那些褐色斑纹深深浅浅,那些画儿也便不断变化,有时似乎是一幅临摹的山水,有时则是一处湍急的河流,而有时则现出山川丛林的模样。我知道,这是房间内的温度变化,让葫芦满肚子的籽实在逐渐干燥、轻盈,是葫芦在慢慢失去满腹的水分。而那些逐渐加深且慢慢满布整个葫芦的花纹,却明白地告诉我:时间流逝。
  时间流逝,本是不可看不可触的,可是在一只秋天的葫芦上,却成为时间的显学。它甚至在褐色的线条晕染之中,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一眼万年,红炉点雪。是啊,这样默默地流逝,又何尝不是万年时光于点点流逝间,累积起的所谓时间的长河?
  一个冬日的周末,照例在书架前流连。发现葫芦身上的褐色已然如流云,氤氲至整个葫芦之上。那些曾有的画作,也因了留白被占去,淹没在大块的褐色之中。轻轻捏起顶端干枯的根蒂,发现那些斑驳深浅的褐已然满布葫芦底部,整只葫芦都是褐色的了。这只静默的葫芦,像极了一位身着短褐的旧时布衣书生,不惊不怖,不悲不喜,就那么悄然立着。也偶尔想起《红楼梦》里,那个还住在葫芦庙里的葫芦僧,依旧保留着几分读书人的可爱面目。于是,这只葫芦,自从来到这排书架上,就已然成了和我对视及腹谈的生命体。
  胡乱思索间,忽然想起朋友曾说,要将新鲜葫芦表面的绿色薄皮刮去,这样葫芦会干得快,形状也会保持得久。尽管现在想起这句话,分明已晚,但还是立刻动手,用小刀将表面的皮轻轻刮去。原来,这只看上去厚实的葫芦,表面仅仅是一层薄如蝉翼的透明薄皮,那些深浅不一的褐色正是这些皮肤般的薄皮变色而成。小刀轻轻一刮,那些褐色碎屑就轻缓落地,像柔软的清梦一样,纷纷落下,在我的脚旁逐渐累积起一层淡褐色的清云。一点点,刮干净头部、颈部和圆乎乎的腹部,这只曾经青绿的葫芦,逐渐裸露出浅褐色的身体来,看上去有一些古拙的味道,似乎从时间的远古走来,透着淡淡的古意。
  一点点轻柔的缓慢移动,心思也在这手工劳动的过程中简单澄明起来,蓦然想起庄子的葫芦。
  惠子是庄子的好朋友,一天,惠子给庄子诉说了他的苦恼。原来魏王给惠子送了大葫芦种子,收获以后,发现这只葫芦太大,盛水没法提举不坚固,做瓢又太大,没有可以盛放的东西。感觉这个大葫芦没有用,就把它打碎了。庄子说,装五石水的大葫芦,你为什么不系着当腰舟浮游于江湖之上呢?通透的庄子以大樽浮乎江湖,是庄子对大葫芦的用法,也是庄子对有用无用的判断。天底下那么多基于有用而做的价值判断,用庄子的话来说,还是因为人人有着“有蓬之心”,心里被价值判断的茅草堵塞了,才会错失一次次逍遥游的机会。
  乘万物以游心,是庄子潇洒、达观的人生基点。手里轻轻刮着葫芦皮,这只葫芦也成了我的游心之瓠。
  找来半张400目的砂纸,细细打磨,葫芦褐色的身体逐渐光滑平整起来,触之有肤感的莹润细腻。从顶部的根蒂开始,到轻巧的头颈、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身、突然膨大的肚腹,慢慢打磨,这件事让我逐渐变得快乐起来。
  多少年前,就向往那些专注于某一件手底活计的手艺人,在一件木头或陶土上,用手上的技艺,让那些平朴的木头或泥巴,逐渐成为一件让人欢喜的艺术品。曾经端详过他们满手的伤痕与老茧,以及粗糙的手纹,以为是件苦差事,定是出于生活的不得已。如今,捏着一角砂纸打磨葫芦,才发现这是件令人如此快乐的事情,而且快乐得如此单纯。继而想到钟爱的文字,之所以选择爬格子,不就是基于这一点码字的快乐吗?尤其是以打磨葫芦般玩耍的心态,那种不设限更是让人愉悦。
  这样的心思轻扬,继而想起《诗经·七月》。“七月食瓜,八月断壶”,断壶指的就是取瓠瓜之意,当然,这个瓠瓜是葫芦的一个变种,是可食用的葫芦种类。说到《诗经》里的葫芦,还有“匏有苦叶,济有深涉”“齿如瓠犀”的句子,这里的匏也指的是葫芦,可见葫芦早已进入古代人民的生活之中。最会生活的袁子才对食用葫芦也颇有心得,他在《随园食单》中说,“将鲩鱼切片先炒,加瓠子,同酱汁煨”。不知道酱汁是哪些配料,鲩鱼则据说是鲤科草鱼,说起来应该类似于草鱼,明年秋天要找来这样的甘瓠一试,尝尝袁子才的推荐也未尝不可。而《管子》中有这样的句子:“六畜育于家,瓜瓠荤菜百果备具,国之富也。”葫芦这样不起眼的小蔬,在家国同富的大业里出现,显然是管子对“仓廪实而知荣辱”治国大观的细微体现。
  打磨完成,这样的手工劳作,让这个温暖的初冬早晨格外快乐,心绪也飞去很远。照旧将它安放在充当底座的瓦罐上,让它带着满身褐色,依旧立在书架前。拍照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身后,是一部厚厚的《庄子》,看来,这的确是一只智慧的瓠子。
  静静地熏几枝鼠尾草,在草木的香气里,慢慢平静下来。《诗经·七月》中还有这样的句子:“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在任何时候,黍稷与麻麦,无论早熟与晚熟,都与那只庄子的葫芦一样,是江山社稷之基,亦是百姓之寄。
  于是,这只秋天的葫芦,立在冬日的书架上,看上去格外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