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艳 《高塬之上》 纸本设色195cm×170cm 2025年 初次立于统万城废墟前,我深切感受到时间的厚重。那片苍白、布满孔洞的夯土墙体,在夕阳余晖中散发出令人屏息的历史气息。它与我见过的任何古迹都截然不同——没有琉璃瓦的绚烂,没有雕梁画栋的精美,仅以一种赤裸而粗粝的姿态存在。作为一名画者,我一时语塞。传统的披麻皴、卷云皴在此显得无力,这片废墟呼唤的是一种能承载千年孤独与时间重量的笔墨语言。
散落在城垣与沙漠周边的毛头柳,与统万城形成了一种深层的呼应。这些被当地人称为“砍头柳”的生命,因屡遭砍伐,树干变得异常粗壮,结节盘错,形态既显狰狞,又透出几分慈悲。每当风吹过,柔韧的新枝在苍老的树干上摇曳,仿佛历史幽魂的叹息与新生婴儿的啼哭交织在一起。那一刻,我意识到陕北向我提出的,是一场关于历史沧桑与生命韧性的双重课题。统万城是“寂灭的永恒”,而毛头柳则是“挣扎的新生”。我的创作,正是要通过笔墨,解开这对看似对立实则相生的生命密码。
面对统万城,我放弃了直接对景写生的方式。多次在星空下独坐残垣的经历让我领悟到,它的灵魂不在白天的形貌,而在夜晚的意境之中。闭目聆听,风穿过墙洞的声音,仿佛是赫连勃勃铁骑的遥远回响;触摸冰冷的夯土,似乎能感受到当年工匠们掌心的温度。在这种沉浸式的体验中,“写生”逐渐转化为“写心”。我不再执着于建筑结构的精确再现,而是致力于捕捉历史的苍茫、权力的虚无与时间的无情。在技法上,我探索运用“干笔皴擦,渴墨渲染”的方法:以秃笔、干笔结合侧锋与逆锋,通过松动的笔触反复皴擦,表现夯土的肌理;再以渴墨层层叠染,让城墙仿佛从宣纸上自然“生长”出来,形成“干裂秋风”般的质感。在色彩处理上,我极少用色,仅以极淡的赭石与冷灰进行罩染,追求一种褪尽浮华的本真境界。
而对于毛头柳,我的态度则截然不同。这些黄土高原上的舞者与哲人,每一株都拥有独一无二的姿态。它们扭曲、盘旋、挣扎、向上的线条,本身就如同一幅充满表现力的书法作品。我逐渐认识到,画柳的关键不在于表现其婆娑之姿,而在于刻画其“骨”与“力”。我以凝重顿挫的中锋线条双勾树干,行笔时力求“屋漏痕”“锥画沙”的意趣,展现其内在的坚韧品质。对于新生的枝条,则以流畅而富有弹性的线条挥写,柔中带刚,疏密有致,仿佛在演奏一曲生命的乐章。在墨色运用上,树干以焦墨、浓墨突出其“骨”,枝条则以淡墨、湿墨展现其“气”。我笔下的毛头柳,已超越了对自然物象的简单复制,成为我心中“不屈”与“轮回”精神的象征。
经过多年的写生与内心沉淀,统万城与毛头柳在我心中已融为一体,共同构成了我艺术表达的“心象”。在《砍头柳》系列创作中,我着重表现其盘根错节的张力与向上生长的强大生命力;在《统万城》系列中,我多选择以苍茫遥远的意象传达其历史的厚重感。柳树的“实”与城池的“虚”,柳树的“动”与城池的“静”,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对比与精神张力。我想表达的是一种深刻的哲思:再辉煌的权力与城池终将湮灭,而那些最底层的、看似不断被“砍头”的生命力,却能够源远流长,成为这片土地的真正灵魂。这就是我所追求的“笔墨当随心” —— 其中的“心”,既是对客观物象本质的深刻洞察,也是画家将生命体验与历史感悟融于一体的情感凝结。我的笔墨,无论是表现统万城的“枯笔渴墨”,还是描绘毛头柳的“铁线银钩”,都已化为个人情感的载体与精神的自白。
回顾这段创作历程,它是一条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的转化之路。统万城与毛头柳,是我艺术生命中两位沉默而伟大的导师。它们让我深刻体会到,中国画写生与创作的至高境界,不在于再现一个世界,而在于创造一个属于画家的、饱含生命温度与哲学思考的“心象世界”。在这片苍茫而深厚的黄土地上,我不仅描绘了历史的遗骸与生命的形态,而且印下了作为一名画者寻找精神原乡的“心印”。我将带着这些感悟继续前行,在笔墨与心灵的融合中,不断探寻艺术与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