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生 《山高水长》 纸本水墨 65cm×40cm 2005年
梅墨生 《大壑松战图》 纸本水墨 248cm×125cm 2005年
梅墨生 《太平峪山深处》 纸本水墨 43cm×33cm 2013年 线质笔味
中国画的欣赏,元素很多,而看线条质量是十分重要的一个欣赏内容。
线条是中国画之表现载体,由于中国毛笔的尖锥形特点,其运动轨迹会形成多种线条,又由于其柔软而具弹性,线条的变化会非常多样,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在意内与意外之间,这对于形成中国画的审美特征,是最基本的,也是最根本的。
从线条质量上可以判断出一个画家的绘画基本功到底如何。现在所称的“线描”,在古代称“白画”,后来也称“白描”,是画工着色前的样稿,它最能体现画者的用笔画线功夫和技术。我们现在看到存世的佚名《八十七神仙图卷》、吴道子《送子天王图卷》(传)和武宗元《朝元仙仗图卷》,概属此类。从这些作品上可以欣赏到线条表现的准确描绘功夫,可以欣赏到相对匀整精致的、铁画银钩般的线条风格,线条质量是极优秀的。还有如李公麟的《五马图》上的线条质量,也是一流的,细而劲,粗而犷,刚中有柔,柔里含刚,沉实中寓轻灵,如行云流水,极具力量感之美。
作为中国画表现的主要手段,线条画法被水墨意笔画法打破以后,它的世界更加丰富,匀整的铁线一类线描风格就成为表现形式之一。我们可以欣赏到马远《水图》那样的线条,还可以欣赏到贯休《罗汉》那样的线条,甚至是梁楷《泼墨仙人》那样的线条。
线条质量的基本要求是圆匀而挺劲,但在《永乐宫壁画》上它显得圆浑刚劲,在丁云鹏《十八罗汉图》上它则表现出匀细绵密,在任伯年笔下爽利刚硬,在金农笔下稚拙凝重……线的质量要求是一样的,但线的质感体现则千姿百态。
是用笔决定了线,因此,笔性的差别决定了笔味的差别。所谓笔性,习惯上指称为画者对笔的自然感受与把握习性,它很本质,本质到可以窥见画者的心理素质与综合技术训练程度。中国画很看重笔性、笔味,就像生活中的人品人性一样重要。所以说,通过欣赏把玩笔性、笔味,可以进一步深入理解画者的“人文”,中国画是非常强调人文品质的。
笔味因人而异,甚至因作品而异。吴昌硕的笔味雄壮,齐白石的笔味绵韧,黄宾虹的笔味细劲,潘天寿的笔味刚硬,李可染的笔味凝重,陆俨少的笔味婉转,石鲁的笔味尖锐,李苦禅的笔味醇厚,张大千的笔味秀丽,关良的笔味稚拙,溥心畬的笔味光洁,傅抱石的笔味萧散,林风眠的笔味凌厉,徐悲鸿的笔味短碎……我们一一品赏,可以如欣赏大千世界的人物,人人不同,各如其面。
然而“面孔”是表象,人的味道是要仔细体会的。画画也一样,笔味与线质是一是二,线是基本要求,味是进一步的要求。味道离不开线条,线条如果没笔味就不是上乘的。
这是笔墨工具技术决定的,也是笔墨文化美学所决定的。
感受气象
气,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概念。在中国文化里它无所不在,某种意义上,气,就是生命力的代名词。
南齐谢赫说:气韵生动。清代石涛说:一画。实际上,他们所说的就是画中要有生命气机的流动,要活泼泼地、无所不在地充盈于画幅上。气与一,在哲学的形上意义上是一回事,这需要研习理解宋明理学以及心学才可入门。
气,对人而言,是本质的东西,所谓“三寸气在,万事在”。三寸,乃中医学和修炼家所说的脐下之地,此地乃天地父母赋予你生命的先天生机所在——元气所居。人从出生至死亡,不过是后天口鼻呼吸之气对先天元气的不断供养和补充过程;相反,生命的终结,也就是元气不断耗损以致衰绝的结果。故儒家说“养气”,道家讲“练气”,均为培植生命本元之旨。
我们作画,表面看来与元气无关,然而,细想起来,并非如此。首先,传统学问认为:人是一个小天地,与宇宙大天地是密切相关的,相感相通。其次,中国画所利用的毛笔、水墨与敏感的宣纸最能细微地、直接地、本质地记录画家的意绪心迹,个体生命的一切虚无神意的变化都不免在画面上通过笔墨痕迹体现出来,故米友仁认为“画为心画”。
欣赏中国画,感受气象,就是体会一种生命韵味,它会因人、因作品而异。可以说,不会欣赏气象,也就不能“ 看懂”中国画。
气,是看不见的,也摸不着。但气是存在的,作为生命的本质存在和精微物质,它与形象相合之后,它就在形象——笔墨之中。不同的笔墨(形象)有不同的气质、气象、气息、气韵、气势、气机、气脉… …
我们欣赏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雪景寒林图》等名迹,总会感到一种堂正浑厚之气扑人眉宇,那种正大阳刚之气势逼人而来。2000年,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面对《溪山行旅图》,真是高山仰止!我虽与范华原遥隔近千年,但直面此巨迹,真无法形容那种感受。他描绘的是北方关陕一带山水,苍劲而略带干爽的西北风景,笔笔如凿刻,短劲之笔点染,却笔笔透气,不滞不腻,不板不塞,大实大虚,大开大合,主峰耸立,大山堂堂,令人如身临其境,真是享受。而如今人作山水,叠床架屋,以为画满堆砌就是宋画精神,根本不然。黄宾虹说:“宋画千笔万笔不觉其繁。”意思是笔与笔之间都能喘气,有如人的身体之呼吸,总要一呼一吸,一出一入,然后连绵不断,生命长存。
气之为象,体物无遗,其中画家的格物致知之功夫十分重要。黄宾虹认为,古代阴阳鱼“太极图理是书画秘诀”,正是指出,气机要一阴一阳、一往一来,而笔墨(形象)同样要一刚一柔、一虚一实,方尽“理”趣——万物存在之道妙。
以此而言,我们欣赏中国画的笔墨(形象)本身就是感受和体会生命的特有节奏、状态、类型的过程。
西方油画世界的传统不讲“气”,但也有生命的状态在其中,只不过他们的古典作品更重视表现物质性和真实感而已。到印象派,其实从普桑以及巴比松画派开始,他们也开始有“气”感了,如柯罗的作品,就非常有“气象”,到凡·高、莫奈、塞尚就更与中国画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气象有阴阳、动静、刚柔、虚实、强弱、开合、明晦等许多变化。李可染先生的山水气象,阴郁厚重,苍茫幽深,这是他的心性更是他的美学追求。所谓“黑入太阴雷雨垂”,是一种阴郁厚重的气象之美,透过此美感,我们足以领略画家的独特心气——对生命(生活)文化(理念)的深沉专注与礼赞。而齐白石老人的花鸟虫鱼,其气象则生动活泼、生机盎然、充满阳光,有一种和平光明之气。相比于李可染的阴郁,齐白石则显得明朗爽快,一片光明,齐比李的生命气质要平淡天真一些。这是类别的不同,不是优劣的问题。
直面画上的气象,静观默对之后,我们可以玩味到作品背后的不同的“人”和“文”。
(作者系已故著名书画家、学者,中国国家画院原研究员。本文转载于《艺道说文·梅墨生书画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