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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1月08日
山静日长
○ 朱良志
〔北宋〕 李公年 《山水图》 绢本水墨 130cm×48.4cm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明〕 文徵明 《溪山深雪图》 绢本设色 94.7cm×36.3cm 1517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清〕 恽寿平 《古木垂萝图》 纸本设色 104.9cm×43cm 故宫博物院藏

黄宾虹 《雁荡山双笋峰》 纸本水墨 99cm×50.5cm 年代不详

陈子林 《清溪独钓》 纸本水墨 69cm×46cm 2021年

王非 《山水栖心》 纸本水墨 35cm×20cm 2022年

  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誉,博物通古,每评画,多有识见。他在评北宋范宽的《临流独坐图》时,认此图“真得山静日长之意”。“山静日长”蕴含着中国艺术的一篇大文章,它突出了“静”在中国画中的地位。
  山静日长,始于北宋唐庚的《醉眠》诗: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
  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
  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

  唐庚(1070—1120),字子西,四川眉山人,曾事徽宗朝。宋罗大经写道:“ 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饱。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入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生、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 ”
  他在唐子西的诗中识得人生的韵味,体会到独特的生命感觉,他以自己的生命体验来印证此诗境。
  时间是一种感觉。阳春季节,太阳暖融融的,我们感到时间的流淌也慢了下来。苏轼有诗谓:“无事此静坐,一目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在无争无斗、淡泊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静寂的,一日有两日,甚至片刻有万年的感觉。正像一位元代诗人所云:“懒出户庭消永日,花开花落罔知年。 ”
  在中国哲学与艺术观念中,有三种不同的“静”:一是指环境的安静,它与喧嚣相对;二是指心灵的安静,不为纷纷扰扰的事情所左右;三是指永恒的宇宙精神,它是不动的,没有生灭变化感。不为外在因素所搅乱,有一种绝对的平和,这种静,是一至深的宇宙境界。
  前两种静很好理解,第三种静却不易把握。我们可由韦应物一首绝句来体会其精神。韦氏《咏声》诗说:“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诗中所言寂寥境界,是宇宙永恒的境界,它不增不减,不生不灭;它只在静中存在;在这至静至深的寂寥中,万物活泼泼地呈现。这大致反映了中国艺术追求静气的基本内涵。
  其实,这是中国哲学中的思想。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归复生命的本根,或者说生命的本然状态,叫作静,静是大道之门,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环境安静和心情平静。庄子哲学中也有类似的论述。庄子将悟道所达到的最高境界称为“撄宁”,所谓“撄宁”,就是使心灵彻底宁静,达到无生无灭、无古无今的状态。佛教所说的“寂”,就是静,《维摩诘经》说:“法常寂然,灭诸相故。”又说:“寂灭是菩提。”断灭烦恼,归复寂静之本然状态,佛教将此称为“寂静门”。
  中国艺术“山静日长”的母题,所强调的正是这第三层次的静,它是一种永恒的寂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宇宙感。所谓宇宙感,不是宇宙创造的法则道理,而是超越时空的活泼的生命精神,这种生命精神与人的直接生活体验有密切关系。这永恒的寂静,与外在的安静、心灵的平静有关,但又不能用此二者去代替它。
  中国文人画所追求的“静气”,其妙意正在于此。
  倪云林《容膝斋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云林生平的重要作品。此画的构图并没什么特别,是云林典型的一河两岸式的构图,画面起手处几块顽石,旁有老木枯槎数株,中部为一湾瘦水,对岸以粗笔勾出淡淡的山影,极荒率苍老。这样的笔墨,真要榨尽人们的现实之思,将人置于荒天迥地之间,去体验超越的情致。
  一切都静止了,在他凝滞的笔墨下,水似乎不流,云似乎不动,风也不兴,路上绝了行人,水中没了渔舟,兀然的小亭静对沉默的远山,停滞的秋水,环绕幽渺的古木,静绝尘氛,也将时间悬隔了。这就是永恒的寂静。
  倪云林题钱选《浮玉山居图》诗道:“何人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至人不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目。”山静日自长,千年如一日,这就是云林理解的永恒,永恒感不是抽象的道、玄奥的终极之理,就是山自白云日自闲,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心不为物所系,从容自在,漂流东西,就是永恒。永恒就在当下。
  作为明代吴门画派的领袖,文徵明是一个具有很深哲思的艺术家。文徵明的画偏于静,他自号“我亦世间求静者” —— 他是世界上一个追求静寂的人。为什么他要追求静寂?因为在静寂中才有天地目月长。静寂不仅和外在世界的闹剧形成对比,静寂中也可对世间事泊然无着染,保持灵魂的本真。
  文徵明有一位收藏家朋友华中父,华氏有真赏斋,文徵明曾为其两作《真赏斋图》,两图今都存于世,一藏中国国家博物馆,作于其八十岁之时;八年后,又重画此图,该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后者虽然笔法更加老辣,但二画形式上大体相似,表现的境界也大体相同。在他的暮年,似乎通过这样的图来思考宇宙和人生。
  上海博物馆所藏《真赏斋图》,画茅屋两间,屋内陈设清雅而朴素,几案上书卷陈列,两老者坐对相语。正是两翁静坐山无事,静看苍松绕云生。门前青桐古树,修篁历历,左侧画有山坡,山坡上古树参差,而右侧则是大片的假山,中有古松点缀,细径曲折,苔藓遍地。所谓老树幽亭古藓香,正其境也。
  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绿荫长话图》,是文徵明的著名作品。画为高远构图,近景处两人在绿荫下静坐对语,其恬淡神情跃然欲出。其上岩壑间有一小道曲折伸向山林深处,两棵老树兀立,怪石参差,间有小桥亭屋,一水泻出于两山之间,构图虽繁密,但是工整细致,境界宁静而幽远。整个画面有一种云闲水远的意味,在静境中透酵出无限的生机。上有一诗道:“碧树鸣风涧草香,绿荫满地话偏长。长安车马尘吹面,谁识空山五月凉。”诗画相映,突出了静寂的氛围。而其著名作品《雨余春树图》也充满着一种静气。
  清恽南田甚至以“静净”二字来论画。他说:“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什么叫作天游?天游,就是儒家所说的上下与天地同体,道家所说的浑然与造化为一。天游,不是俗游,俗游是一种欲望的游,目的的游;天游,是放下心来与万物一例看。对此境界,南田曾有这样的描绘:目所见,耳所闻,都非吾有,身如槁木,迎风萧寥,傲睨万物,横绝古今。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了。
  南田的画以“静净”为最高追求。上海博物馆藏有南田仿古山水册页十开,其中第十开南田题云:“籁静独鸣鹤,花林松新趣。借问是何世,沧洲不可度。毫端浩荡起云烟,遮断千峰万峰路。此中鸿蒙犹未开,仙人不见金银台。冷风古树心悠哉,苍茫群鸟出空来。”南田在画中感受不知斯世为何世的乐趣。
  中国山水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谛听这永恒之音。
  五代北宋的山水画充满了荒天邃古之境,看看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就使人感觉到,这样的山水“总非人间所有”,纷扰的尘寰远去,喧嚣的声音荡尽,这是一片静寂的、神秘的天地。
  传说唐末五代的荆浩,隐居太行山之洪谷,于禅理尤有会心,当时邺都青莲寺大愚和尚向他求画,并附有一诗云:“六幅故牢健,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树下留磐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藉墨烟浓。”荆浩心领神会,作大幅水墨山水,并附诗一首:“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时一展,兼称空苦情。 ”
  荆浩画的就是静寂神秘的山水,峰峦迢递,气氛阴沉,寒树瘦,野云轻,突出深山古寺的幽岑冷寂气氛。荆浩所画的这幅图今虽不见,但从其流传的《匡庐图》中,也可看出他的追求。
  (作者系著名美学家、北京大学教授。本文摘自其著作《生命清供 国画背后的世界》,中华书局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