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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0月18日
吴藕汀的故事
○ 范笑我
吴藕汀(1913-2005)

吴藕汀 《探梅图》 纸本设色 68cm×46cm 2002年

吴藕汀 《江楼晤言图》 纸本水墨 70cm×46cm 2001年

吴藕汀 《山居图》 纸本水墨 2002年

吴藕汀 《湖山泛舟图》 纸本设色 36cm×36cm 2002年

吴藕汀 《栀子》 纸本设色 35cm×35cm 2001年


  我跟吴藕汀先生交往15年,算上他过世后的10年,已经有25年了。他去世之后,中华书局又出了他6种书,共7本。这10年来越来越觉得,先生不仅仅是对嘉兴,而且对中国文化也有较大的贡献。
  吴藕汀先生出生在嘉兴南堰,他家就在之后的南堰兰宝毛纺厂对面,2001年这块地上的建筑已经被拆掉了。我也出生在南堰,那时他已经离开嘉兴好多年了。我小时候经常到他们家房子里面去玩,因为他们家房子特别大,大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家的房子拆掉可以造出毛纺厂的四幢职工宿舍。
  我是怎么跟吴老先生有交往的?我曾被借调到嘉兴市地方志办公室,编嘉兴市志。那时候,吴藕汀先生住在南浔。吴先生一生对嘉兴地方文献非常感兴趣。他说,清朝有一个学者叫阮元,阮元曾经讲过,一个人要写文章研究,只要管三四里地就可以了。你把三四里的地方研究透了、挖掘深了,你写出来的东西就有价值。如果你动不动就编一本全国名人大字典,那编出来没有用的,就是蜻蜓点水,就像面上浮萍捞一点。所以明清以来,我们江浙有很多文人就只管三四里地。吴藕汀呢,就管这么一个三四里地。那个时候,嘉兴市志办请吴藕汀先生做顾问,也常有人去请教他。
  我小时候经常听祖母讲吴藕汀家里的故事。他们吴大成酒行办得很大,甲午战争之前,他们家的酒要销到东南亚。我那个时候很好奇,就给吴藕汀先生写了一封信。他接到我的信之后,说“你也是南堰人啊”,请我到南浔看看他。慢慢地,就开始跟他通信了,一下就是十几年。
  我在 1992年7月被借调到图书馆古籍部,负责秀州书局。当时我编书讯,每半个月就寄书讯给吴老先生看,吴老先生便经常给我写信,还常来买书。有一次,吴老先生跟我讲,他现在已经80多岁了,他真的很想回嘉兴。
  吴老先生是嘉兴人,民国时期吴家是开酒行的,是官家的酒行。他们家有一个亲戚,叫吴紫椒,是江苏巡抚的同科生,此人去办了个执照,所有的酒,都要到他们吴大成酒行贴牌才能销售。吴大成酒行生意好,后来他们家抽鸦片的人的鸦片枪可以汇成一片林子。吴藕汀的父亲就是一个浪荡公子,母亲是盐官乡下的一个普通女人,没有文化,长得壮壮的。吴藕汀出生之后,他的父亲就到上海去买了一个艺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吴藕汀便住在她身边。吴藕汀是一个非常自由的小男孩,一个纨绔弟子,从小到处玩,但是他自己在回忆录里讲,他不抽大烟,不玩女人,这两点他是做到了的。
  吴藕汀 16岁那年是1927年,北伐战争刚刚开始。他在嘉兴省立二中读书,校长是张印通。吴藕汀拿着粉笔在街上写标语,写了“南京必胜”。那时候浙江省最主要的军阀是孙传芳,校长认为吴藕汀写的是反动标语,觉得这个小青年干涉政事,将来要倒霉的,所以就将他劝退,不让到学校上课了。
  吴藕汀的爷爷和父亲喜欢附庸风雅,收藏了很多字画,江浙一带的名人的扇子就有500把。吴藕汀的庶母觉得,小孩子不上学在家里像什么样子,就让他拜嘉兴五代国画世家的郭季人为师,跟着学画画。郭季人很保守,当他是去玩的,也没有教他画。
  那时嘉兴最热闹的地方是寄园,是文化人经常聚会的地方。著名书法家王蘧常的父亲,当官回来之后就经常去那里喝茶。嘉兴真正称得上书香门第的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沈钧儒家,还有一户是王蘧常家。沈曾植家里算不上,他年轻的时候很苦,他们四兄弟合穿一条裤子,谁要上街谁穿。吴藕汀也经常去喝茶,王蘧常父亲觉得这个小青年蛮好,就想把孙女嫁给他。吴藕汀就娶了王蘧常的侄女,他岳父是王蘧常的哥哥。
  吴藕汀家是商人家庭,而王蘧常家是书香门第,吴藕汀觉得这很受用。吴藕汀到了王蘧常家,一看不得了,有几房子的书!他后来回忆时说:“我到王家之后,觉得他们(太丈人)既然这么看得起我,我可不能辱没他们家的门风啊。”所以开始发奋读书。
  新中国成立后,湖州的嘉业堂被捐献给国家,由嘉兴图书馆与浙江省图书馆接管。被选出来整理嘉业堂藏书的人,就是吴藕汀。为什么想到他呢?因为孙传芳当权的时候,他贴过传单,是一个先进青年,是革命青年。
  1951年,吴藕汀到南浔的嘉业堂去整理藏书,一开始说整理4个月,整理好就回来,没想到一去,就去了整整50年。
  那时,他摇船去的南浔,每个星期,写信回来汇报,整理得怎么样。因为藏书特别丰富,所以一定要他留在那继续整理,图书馆在嘉业堂附近找了个房子给他,后来要求他把家属也带去。吴老先生结婚后,生了8个孩子,4男4女。他去的时候,给他一个很优惠的条件:一个月工资70块,还要补贴40块。因为他家里有11口人,8个孩子,两夫妻,还有一个母亲。那个时候的生活费,一个人10块钱是够用的。到了1957年,“反右”开始,40块钱补贴没有了。
  中华书局有一个叫陈乃乾的学者,有一次,他到南浔去看吴藕汀,发现他桌子上有一本稿本。吴藕汀喜欢填词,他自己有一本书叫《词名索引》,陈乃乾就把这本书带到北京的中华书局出版了。这本书对词学来说,是一本工具书,填词、查词很方便,到现在也有用。这本书一出,吴藕汀拿到800块稿费,他突然之间觉得,写书可以赚钱啊,那么我何苦还要工作呢?中华书局在上海有个编辑小组,他去认领课题,他认领的叫《大成军的年谱》,李自成有支军队叫大成军,他让儿子吴小汀也去认领一个。他讲我就专门做这个好了,就不要啰唆了啊。
  还有,他嘉兴房子很多,离开的时候政府说帮他租出去,收房租,房租给他。每个月房租有30多块,那个时候房租只有一毛五分钱一个平方米,所以30多块也可以过日子了。“反右”开始之后,那些房子充公了,吴藕汀辞职了,中华书局也关了,他们一家没有了生活来源。
  他觉得没办法了,就开始卖自己的收藏。他把最好的一颗蓝宝石的戒指交到银行,换来钱之后,过半年生活。他家里也有书,卖给浙江省图书馆,图书馆说你是工作人员不能收。他卖到杭州古籍书店,古籍书店重新卖给图书馆。他过着变卖家当的生活。到1959年,他的母亲去世了,第二年老婆也去世了,这时他还不到40岁。家里已经很穷了,买棺材也没钱了。他排行最大的女儿是残疾人,行二的儿子叫吴小汀,行三的也是女儿,很爱读书,十七八岁去南浔镇上的小学教书。这个女儿在母亲去世时到学校借了30块钱,把母亲葬了。说好3个月要还的,结果还不出来被开除了。之后她到太湖边上一个过去是庙港的地方,嫁给一个老农,现在还活着。
  吴藕汀在嘉业堂藏书楼读书,摘了很多资料。他喜欢养猫,猫可以取暖。等到“文革”开始之后,他的小孩们下乡的下乡,工作的工作,他就开始写书。第一部书写《烟雨楼史话》,因为嘉兴是他的故乡,烟雨楼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地方。写着写着,那只陪着他的猫突然之间死掉了,所以他写这本书是献给这只猫的。
  那个时候,嘉兴的人也不敢跟他联系,他也不跟嘉兴联系,所以20世纪60年代初期,嘉兴传说吴藕汀已经去世了。庄一拂是他朋友,满怀深情写了一首悼念的诗。1974年,有个唱评弹的艺术家胡天如,也就是吴香洲的老师,突然之间碰到吴藕汀,激动得不得了,对他说,嘉兴很多人在找你啊,都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吴藕汀画了一把扇子,说这就是我的真迹,我还没有死。你把这把扇子带到嘉兴去,让他们看看这是我画的,我还活着。有一个叫沈侗廔的人,年轻时是他的结拜弟兄,他看见吴藕汀这把扇子很激动,从此开始了长达 15年的通信。他们的通信交往激发了吴藕汀很多的读书灵感,也就是《药窗杂谈》,充满了奇谈怪论。
  我们那个时候读这本书,觉得怪论太多了。我有个朋友说:“他所讲的话我想都不敢想呐。”
  譬如他说,梅兰芳是破坏京剧的罪魁祸首。当一门艺术开始有了流派的时候,这门艺术就开始倒退了。为什么这么说?比如说年轻人嗓子很好,本来你嗓子可以自由地唱,那你去学梅派,学得很像,就泯灭了自己的天性。
  他说,词和诗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态,诗是话剧,词是电影。诗讲学养,词拼情感。他认为真正的艺术是从民间刚刚兴起的时候,当文人开始把玩了,技巧就多了,它跟内心就远了,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所以他崇尚民间艺术。他认为,他的艺术是从宫廷走向民间。我们现在很多画画的人是从民间走向宫廷,要去讨好别人、讨好评委。他认为这个是最该忌讳的。
  他又是一个传统的捍卫者。他认为国画就讲笔墨、性情。他认为徐悲鸿用西洋画来改造中国画,是对中国画的异化。就像足球可以用手的时候,就已经不是足球而是橄榄球了。国画也是这样。当你要去改造它的时候,你已经走向另一个方向了。他说,当程十发的画不称为是国画的时候,我鼓掌。这个画画得很好,但你要把程十发的画说成是国画的时候,我要骂人的,因为它不是国画。
  《药窗杂谈》就是这样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
  吴藕汀先生一生中有一本杂志是一期都不落的,就是《外星探索》。他认为外星有人,而且认为沙漠是外星人倒在我们这里的煤渣。为什么沙漠里提炼不出矿物质,肯定是因为那是他们的煤渣。他就像一个脑洞大开的年轻人。
  他以前喜欢看刘晓庆、张铁林演的电影,看得很仔细,而且还分析。有一次,张铁林到嘉兴来看吴老先生,吴老先生当场画给他看。张铁林看了之后,突然说,我认识了吴老先生,我看懂了黄宾虹。以前黄宾虹的画,人家说好,我也说好,但是我也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看了吴老先生的画,我看懂了黄宾虹。所以那个时候张铁林花好几十万买吴老先生的画。而且他跟吴老先生讲,你出《戏文内外》这本书没钱的话,我出资帮你出。
  我和吴藕汀通信很多年之后,有一天,他说,我一定要回嘉兴。离开南浔时,他流了很多泪,去的时候38岁,回嘉兴时88岁,整整50年。
  吴老先生说,我为什么要回来,是因为我写了那么多有关嘉兴的东西,我再不回来,这些东西都来不及提供出来。吴老先生写《药窗诗话》,写了3000篇。“文革”时没有纸,香烟盒子反面写得满满的,一天到晚写。那个时候想请人打字,没人,他的儿子吴小汀开始学打字。吴老先生在边上看、校对,慢慢一点点打出来。他在世时,出了三部曲回忆录,一部是《猫债》,一部是《郭家与我》,因为师父家17个人会画画,现在式微了,他觉得应该记录下来。他一生养了23只猫,通过对猫的怀念,写他一生的颠沛流离。还想写一本《画孽》,收集了很多资料,但是没有写成功。等到晚年,生病了之后,他认为医疗制度不行,宁可服药,也不愿去医院,就在家里。在10年前的10 月份,他开始吃不下,慢慢消瘦,等到真正变成一张皮包骨头的时候,有一天,他拿一张小纸,说不出话,歪歪斜斜写了4个字:我要死了。就这样走掉了。死了之后,儿子把他葬在了湖州,因为他的子女都在湖州。
  应该说吴藕汀玩画,尤其是玩词意的画应该是国内一绝。他认为画画是不用写生的。靠写生你就可以靠拍照。画画是画心里的山水,心里有就画得出,没有就画不出。宋朝人的词,他看一句画一张,画了几百张。所以他的词画,只有看懂他题的字,再回过头来看这张画,那是浑然天成。现在很多人画完之后题字跟画无关,但他的画与词是一个整体,所以现在他的画越来越被人所认识。
  吴藕汀的画受黄宾虹的影响,他年轻的时候在杭州见过黄宾虹。他说有一次看到黄宾虹,觉得原来画画可以这么自由啊,因为他自己还是有些拘谨的。等到他93岁的时候,他说,我现在要说了,因为黄宾虹91岁去世,我现在93岁,他比我小,我能说了。他说黄宾虹的画,据他学生说,画完之后挂在墙上觉得不好还要再去添一笔,他说黄宾虹这样是太注重效果了,其实画画是内心的。吴藕汀认为画画完,这个情绪是当下的,再覆盖掉就不是原来的情绪了。但他也说,我没有看过黄宾虹画画,这个是他学生回忆录这么说的,不一定是正确的。我是在这个基础上去批评的。
  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吴藕汀在中国画方面是有一些地位的,他的散文已经跟周作人一个系列了。尤其是看过他的书之后,觉得他的知识真是渊博,记性特别好,怪论特别多,自己的想法特别多,还是很好看的。大致就是这样,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他的书,会更有意思。
   (作者系当代文化学者、艺术评论家。本文原载微信公众号“吴藕汀研究”,限于篇幅,此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