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洛川塬上。老屋的院墙外,几棵核桃树高擎着浓密的枝叶,在晴空下婆娑摇曳。今年竟在家乡盘桓多日,闲来便踱步树下,踮脚摘些青皮核桃,坐在院中石凳上剜着吃。青皮核桃实为妙物,脆生生、甜津津,全无干核桃的涩滞。这季节,正是它们最鲜嫩之时,仿佛大地在青绿果皮里封存了一夏的甜意,专待有缘人来剜着吃。
青皮核桃的汁液是染手最深的墨,染得指头乌黑如漆,非十天半月洗不净。幼时若见谁十指黢黑,便知他家院中必有核桃树;手越黑者,摘得的核桃便越多。我们几个玩伴的手常被染得如同炭条,彼此相视而笑。那乌黑的指头,成了我们隐秘的徽章,在塬上的阳光下晃动,是夏天独有的印记。指尖纹路被汁液染得模糊,却分明拓印着土地的气息与果实的芬芳——那黑渍钻进指甲缝里,如同树根扎入黄土深处,一时半刻洗刷不净。
后来年岁稍长,村里山峁上栽种了大片的核桃树。初有村人承包,待承包人收过核桃之后,我们几个伙伴便结伴去草丛中寻拾遗漏的零碎核桃。峁上黄土沟壑纵横,如同大地的皱纹。我们如小兽般在深草中逡巡,每捡得一颗,便欢喜得如同拾得奇珍。衣兜渐渐鼓鼓囊囊,装满了微薄的收获。树影摇曳间,欢笑声如风过林梢,荡漾着童稚的喜悦。草叶划破手背的微疼,远不及拾得青果的甘甜;衣兜里,青皮核桃互相碰撞发出闷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
再往后几年,村里兴起栽种核桃树美化环境的热潮。我家门口也种上了三四棵。待核桃成熟,父母便拉去榨油。油坊里石磨日夜转动,轰隆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下落。昏黄的光晕里,父亲摊开那双被油渍浸染得发亮的手掌,絮絮地向我诉说核桃油的好处:“吃了明目,补脑,最养人哩。”我内心其实半信半疑,但每次我都摆出初闻此道的惊讶神情,继而心悦诚服地点头。父亲见我如此,便露出那种了然的神情,眼神中掠过一丝狡黠的满足——大概在他心中,我终究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世事如核桃深藏于青皮之中,内里的玄奥与珍味,自然不如他所知的那么多了。
洛川塬上的风物,素来是粗粝里藏着深情的。榨油坊里的石磨碾碎了多少青涩岁月,油槽里流淌的琥珀色汁液,饱含了土地苦涩的奉献。父亲的手掌纹路早被油渍填满,像黄土地上的沟壑纵横——他将成熟的干核桃倒入磨盘的神情,如同献祭般庄重。油香氤氲里,我忽而明白,那金黄油液里沉淀的,实则是父亲对尘世生活沉默的信念。
如今我坐在院中,又剜起青皮核桃来。刀子小心翼翼地划开青皮,露出里面洁白的果仁,清冽的气息又飘然入鼻。核桃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叶片簌簌作响,在院墙上洒下斑驳的碎影。
左手中指上的疤痕虽旧,今日却已不疼了。时光如刀,那剧痛终被磨蚀,只剩下一点硬茧般的印痕。每次刀尖触到核桃青皮,旧痛便如遥远山谷中传来的回声,模糊却又清晰,提醒着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但刀锋贴着青皮游走的此刻,我竟生出奇异的安全感——原来岁月已将我驯化成熟,使我能与这曾伤过我的果实和解。至于父亲,如今早已不在了。那些院中灯下他关于核桃益处的絮语,现在想来,大约只是他借核桃喻示的某种生存之道的苦心。他讲述时眼神温润,如同山间涌出的泉水——那眼神里,盛满的并非只是核桃油的好处,更是他深藏于心底、对儿女一生健康安泰的殷殷祈望。如今我站在老屋大门外,见门墙边不知何时生出一株小核桃树,新结的果实青涩地悬在枝头。风过时,青果和青果相互轻磕,恍若当年他数落我莽撞时的絮语。
青皮核桃的滋味,自舌尖弥漫开来,是一种微苦后的回甘,恰似往昔岁月幽深的况味。人世间最深的恩情,又何尝不像这青皮核桃——外表粗糙甚至苦涩,内里却悄然沉淀着无尽清甜?天地之间,万物皆以各自的方式默默供养着生命。那树影深处,核桃年年结实,岁岁生发,以其青涩之皮包裹着饱满仁心,在无声中供养着人间烟火,恰如大地无言却滋养万物。
刀尖轻轻一剜,青皮悄然绽开,乳白的果仁便温顺地显露出来。我托起这洁白果实,指尖仿佛触到了时光深处一种绵长无声的奉献:它带着风霜,裹着泥土的芬芳,最终化为我们体内一缕温热的力量,支撑我们一路前行。
洛川塬上的风物,终究在人心深处刻下不灭的印记。那些被青皮汁液染黑的童年,那些草叶间寻觅的欢愉,那些院中灯下父亲温润的絮语——它们如同深埋的核桃,在记忆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当我剜开又一枚青果,洁白的仁心在掌中微微颤动,我忽然懂得,这片黄土地给予我们的,从来不只是舌尖的清甜。
暮色渐浓时,我仍站在大门外的核桃树下。指尖染着新剜核桃的淡褐汁液,与旧日的刀痕叠在一处。远处山峁的轮廓在夕照里柔和如父亲的脊背。晚风捎来油坊若有若无的香气,混着黄土被晒透的暖意。我慢慢咀嚼着青皮核桃,任那微涩的甘甜在齿间弥漫。
树影婆娑间,年年岁岁,青皮核桃里封存着土地无言的爱意——它既染黑过童年稚嫩的手指,又终将化作滋养一生的微光,无声地照亮我们归家的路。这微光,便是黄土深处永不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