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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8月04日
瓦屋烟雨
○ 罗锦高
  一见到瓦屋,就觉得过去的岁月还在。别小瞧她陈旧、低矮、卑微甚或破败,低眉耷眼,只瞅着脚下的土地,然而那烟笼瓦屋,雾漫山野,雨敲瓦板的叮叮声,分明告诉我们,那才是乡村的标志,城乡高楼的祖先,人们无法抹去的乡愁。无数人的童年,正是在瓦屋的庇护下,在村口的目送中走向远方。
  江南的山村,路是石路,溪河是水路,田舍分明,阡陌有序,一丝儿也不乱。唯独烟雨和瓦屋缠绵不清,厮守着这片宁静,恪守一年四季的日子,把生活打理得如此丰润。莫名其妙的雾气一来,雨丝儿就来,便与瓦上的烟火气交融涂抹,一会儿,天与地,雨与瓦屋之间潇潇地叙说。瓦檐横一眉羞涩,门窗斜一抹雨帘。烟岚雾霭,总喜欢把山川、树林、梯田、木桥、村庄一股脑儿吞没在梦里,若隐若现,只可见淡墨画般的轮廓。即使雨停雾散,瓦屋上还恋着几缕青烟,山坳里还窝着一片浓雾。
  千片万片的瓦,本来是脚下的泥土,经过那粗糙老茧凸起的手脚,踩踏揉搓加工,用模板弓成弯月,再经过烈焰涅槃,就有了它的前世今生,成为响当当的坚实瓦板,盖在房屋顶上,一块一块卧为槽,覆为盖,密密叠加,形成天地之间欢笑的波澜,阴晴笑天颜,雨雪轻歌吟,迎送农家人早出晚归,燕子来去。尽管瓦片在上,可它总是俯视脚下,庇护农家人的生活。门头檐下,正是燕子搭窝生儿育女的好所在,既可遮风挡雨,又能贴恋人家。人听呢喃而觉祥和,燕闻人声而倍感亲切,簸箕状的燕窝儿装满了安全感。母燕飞出窝口冲进雨帘,没在烟雨中消失。当她叼虫回巢,扑棱两下,一窝雏鸟,极度夸张地张大红喙,争相呼母喂食。黑黑的瓦屋,斑驳的老墙,红泥砖墙撑满家家世俗烟火,兜住的是每家每户的喜怒哀乐。
  檐下石坪地面,雨水乱溅,雨声潇然,把几只肥鹅、鸭子、公鸡、母鸡逼到墙根下,挤挨着那一溜儿干爽处,不敢吱声,被淋得个个扬长脖子高抬头,压低屁股直挺身,本能地让雨水顺毛溜下,或抖一袭彩衣,把雨湿抖落干净。
  下雨的日子,农家人也是闲不住的。男人们开竹筒、削竹篾,编筐编笼,或锯木打眼做木工活,榫卯乒乓斧锤响。女人家妯娌之间,却是缝缝补补,搓鞋绳纳鞋底,做不完的琐碎家务,扯不尽的家长里短。孩儿们得以空前的释放,疯玩追撵,把楼板踩得山响,打闹无常,招来大人的斥责或臭骂——屋外再大的雾霭雨雪,也给屋内热腾腾的生活降不了恒常的温热。 瓦屋无疑是人畜安身立命的主体,但房前屋后多留有空地,农家人便充分利用空间,搭个简易猪棚粪寮,多用竹瓦覆盖,将碗口粗的竹筒对半分开,铲去内腔竹节,凹作槽,覆为盖,一块一块咬合。或用杉树皮,平铺屋顶,上压石块木头,风雨无虞。雨敲黛瓦,妙语连珠,叮当清脆悦耳响;雨击竹瓦,笃笃乱弹,木鱼声声心无绪;雨落树皮瓦噗噗低吟,高高低低、上上下下无处不弹奏,无处不诗情!
  屋后坡地的竹林,争相弯腰低头,轻柔地摩挲着屋瓦,拂扫那无奈的烟霭,待云雨走后,才直起腰杆弹起竹尾,柔柔地环护人家。在这雨雾不休的日子里,房前屋后巴掌大的菜地瓜棚,伸展的南瓜藤叶,乘人不注意,偷偷地爬上屋角,几天后便在瓦槽里卧了个南瓜,屋子主人不忍心拨开藤芽的任性,由它们开花结果。村路上石巷子,耕作归来的农家人,披一袭蝶状的棕黑蓑衣,头戴油纸香味的斗笠,肩扛木犁,牛轭牛链随步晃荡,敲打犁铧叮当作响,牛在前,人在后,不用吆喝,牛蹄嘚嘚,一同弹奏熨帖的乡曲。
  村头池塘的水面,养一塘浮萍。农家人用竹篙隔成一片绿、一片红,红萍绿萍都是顶好的猪饲料,红绿之间,泊满水珠粒粒,银珠闪闪,水气雾气永远拢不走水底的秘密。数十几百年的风风雨雨,无意去记录它的足迹,唯在土墙上留下它的履痕,露出的是白白点点的稻草屑或砂砾,留下的是云山雾状的淡墨图案,仿佛在默默叙说着过去的岁月。时代文明走进乡村后,老旧的瓦屋催生出大片崭新的楼屋,白瓷墙,黛青瓦,不锈钢栏杆,反光的茶色玻璃,一幢幢错落有致,比赛似的形成庞大的群体,把旧宅老屋逼到角落里,显得更加老迈而孤独,但它们不愿意倒下,仿佛还要守住脚下的根脉,聆听村口溪流欢悦的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