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的道沿两侧,每到傍晚时分总是挤着很多蔬果摊贩,夏天一长,这地方就显得更热闹了。
其间有位老人,身形瘦小,满头白发让她显得更为干瘪,她几乎每天都在这里,不同往日的是,她的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
面前的塑料布上,摆着一些毛豆,四五根黄瓜,几把青菜和几颗个头较小的桃子。她卖的东西杂,品相也不好,黄瓜像老人佝偻的背,头重脚轻地躺在这里;桃子 小 而毛多,看着就觉得 扎
手。
我 蹲下,没来得及开口,老人便说:“娃儿,尝下,甜得很。”她说着,把黄瓜掰成两段,多半递给了我。鼻尖绕过浅浅的青瓜香,咬一口,果然一点儿也不涩,淡淡的清甜。
她的菜虽品相不好,却很新鲜,毛豆青绿,青菜的叶子水润,桃子虽品种不好,桃香味儿却很浓。“婆,这些菜都称给我吧。”看着她缠绕绷带的手,我确实想让她早些回家。
她难掩开心,笑容让额头的皱纹更深了。她一只手操作很是不便,我帮她称菜并与她聊了起来。老人今年八十岁了,家住附近的邵家山,平日里一个人生活,手是干活时折伤的。她种些东西自己吃,多余的拿下山来卖些零花钱,下一趟山多少也需两个小时的路程。称桃子时,她忽然按住我的手:“娃儿,桃不好看,拿回去吃,不要钱。”她硬是将那些个桃儿塞给了我,隔着袋子也能闻到这甜蜜的果香。我看出她是真心想要送给我,不忍驳了这份心意,接受了。
她一口一个“娃儿”的称呼,让我兀地思绪飘忽,想起同样这般唤我,却已故多年的祖母。
想起祖母,耳边自然传来那“哒哒哒”的脚步声,伴着她常穿的深蓝色布衣和猫着背小步快走的背影。祖母是位小脚老太太,许是那“三寸金莲”受力面小,快走时脚步声总是“哒哒哒”的,像一头小马。祖父去世得早,孩子成家后,祖母也是独自生活。每当我随父亲回老家时,她总是坐在门栏上伸头张望,有通村客车在路边停下,祖母便迈着她小马般的步子,顺着通往路边的小土路“哒哒哒”地跑来了。
祖母很老了,老到早已失去劳动的能力,但她总能在父亲回家时偷着往父亲的裤兜里塞上几百元钱,有次竟然缝在了父亲换洗的内裤里。这是祖母每年等待一次的机会,老家那棵核桃树成熟时,祖母花些钱请人将核桃打下,迈着她“哒哒哒”的步子将核桃捡好,跪在地上连夜将皮剥掉,尽早卖出去。
祖母年轻时就时常跪着,跪着锄地、跪着烧炕……缠足让她的脚趾向脚心拗折弯曲,那“哒哒哒”的小脚走路时不仅不稳还总是疼痛。可命运并没有因此怜悯她,祖母的脚长出了鸡眼,她的脚更疼了,跪着劳作也就更加司空见惯。
那年暑假我独自回老家探望她,傍晚,夕阳掠过山头,染出一片浓郁的绯红,释放着炙热的余温。
那时的祖母八十四岁,却执意要为我烧饭,她将灶火烧好,依旧跪着。围着土灶台转圈之际,为我炒出了一大锅喷香的洋芋片,只是那“哒哒哒”的脚步声有些缓慢了。我吃洋芋时,她端出了满满一瓷碗煮豆子。她这般年纪,还是不愿停止劳作,会种些简单的作物,比如豆角,坏掉的豆角不舍得扔掉,剥出豆子,又煮熟了自己吃。豆子难消化,我恼她,不许她吃,也不许她种,她笑盈盈地应着,坐在木椅上,盘着她的小脚,端着她的煮豆子。我记着洋芋的香味,也记着祖母望我吃洋芋时的眼神。
不久后,临近中秋的一个傍晚,姑母打来电话,放声大哭……姑母说,出门前祖母还好好的,转脸再回来,祖母已经溜下了椅子,脚边撒落了一地的豆子……我听到“豆子”,顿时气红了眼睛,豆子,又是豆子!好像一切都怪那该死的豆子。她一定又坐在那个木椅上,端着瓷碗吃她那种下不舍得扔的豆子,就像那日我恼她时那样。可她终究,还是没听我的话。
见我发愣,老人拍了拍我,笑盈盈道:“娃儿?”我回过神儿,看着她胳膊上缠绕的绷带,心里涌出深深的悲伤。
眼前的老人,同我的祖母一样,是如此普通的劳动人民。祖母“哒哒哒”的脚步声里,应和着她稀松平常的劳作,在生命的尽头方才停歇。而老人缠绕绷带的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太阳已完全落下了,我提着老人种下的蔬果,脑海里掠过记忆里,祖母房前山头的那片绯红,仿佛又闻到了那日她炒出的洋芋的香味……
我忽然发现,生命原来是有香气的,如同老人种的青瓜、桃子,祖母炒的洋芋、煮的豆子。这些香气藏在“哒哒哒”的脚步声里,藏在缠绕着绷带的臂膀里,藏在日夜朝夕里。
特别的是,这香气并不会因躯体的老去而消散,在躯体老去时,因为要更加用力地生活,这晚香,反而愈加浓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