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自东向西以半环状绕县域半周。
县城所在地尕巴松多镇,海拔3060米。
在水流纵横的青藏高原上行走,不止一个遇到含有松多这两个藏语字汇的地名。松,是数量词,三。多,说玛多时已经说过,源头之意。松多就是指河流汇合的地方。两条河从上游不同方向来,是二。在宽阔谷地中汇合后,变成一条更壮大的河流,继续流淌,向着更大的河流奔赴,是三。
尕巴松多,正是巴曲与尕干两条河流的交汇之处。河流的台地,正好托起一个新兴的县城,两条河汇合再继续奔流,在宗日地方注入黄河。
同德县城,周围的地理、植被,相对充足的氧气让我觉得已经隔黄河源区很远了。但县志上说,同德县仍然有相当地方,被列入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涉及3个乡镇25个村,2886户,1.59万人口。藏族人口占比很高。
我站在窗前,看县城外绵延的平缓丘岗,青草碧绿,下面是河流切割的陡壁,土层深厚,那也是累积的时间。眼前,却是历史并不太久的县城。楼房错落耸立,让人感觉,历史是在这几十年间才重新发动的。
其实,这片土地早就有不同的族群相继兴起,又衰亡。
见诸考古发掘的,是留下新旧石器的人,留下马家文化彩陶的人,在宗日留下村落和墓葬遗址、留下耕作遗迹的人。
然后,是在史迹中留下名字的族群。
秦汉之际,这片土地上最活跃的族群是称为诸羌的古羌。因为与华夏族的冲突与交融而在《汉书》等史籍中留下了身影。那时的同德县,是析支羌所居。
魏晋南北朝,鲜卑人从遥远的北方来了,在河湟流域立吐谷浑国,存世数百年。至隋,与重新统一了华夏的隋冲突并交融。隋灭后,这个过程继续。吐谷浑有了两个强邻,大唐和吐蕃。两个大国,在吐谷浑土地上交锋,和亲盟誓,更多时候,是短暂的和平后互相征伐,终至吐谷浑灭国。国灭了,族呢,一部分人迁移,一部分或融于吐蕃,或融于华夏。安史之乱后,唐朝盛世不再,无力如初唐盛唐那样时时西顾,这里的人群又换成了新的族群吐蕃。不全是雅鲁藏布江流域来的吐蕃,是融合了吐谷浑,和更多诸羌族群的吐蕃。我的祖先,便是诸羌中的一支,称为嘉良羌,在靠近黄河九曲的横断山中,开元年间,是唐朝保宁都护府所在地,安史之乱后,便又成了吐蕃属地。
杜甫诗《黄河》,就曾记录过那时的争战景象:
黄河北岸河西军,椎鼓鸣钟天下闻。
铁马长鸣不知数,胡人高鼻动成群。
如此拉锯式的争战,同德县志里也有记载。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唐陇右节度使攻复九曲黄河之地,设浇河郡,同德即为浇河郡辖地。吐蕃重新攻占后,设独山军。同德为独山军控制范围。史料中说:“吐蕃本以河为境,以公主故,乃桥河筑城,置独山、九曲二军,距积石二百里。”
从此,这里就是藏族的世居地了。
到清朝,有蒙古族和硕特部在青海的大规模进入,再一次改变了青藏高原上的族群结构。
到民国二十四年,即 1935年,同德县正式成立。此后,国共两党政权更迭,同德设县也快有一百年了。
5.黄河北岸河北乡
早餐时,主人问在同德的这一天时间,希望看到什么。
寺院?我摇头。
寺院到处都有,在高原上形成一个个鲜明地标。看明清以来的历史,这一地区治乱,与中央王朝的向背,往往都与寺院的势力与影响紧密相关。现在是治世,心向佛法的人就让他们安静地修行吧。我此一行,更多的关注在地理、生态与人的生产生活。界中界外,两不相扰。我说,还是看山水,看老百姓的生产生活吧。
于是,出县城往东南去。
溯一条小河,当然是黄河的某一条支流,地势越升越高。也就三四十公里距离吧。就已出了黄河下切的深峡,上黄河岸边的一道台地,又一道阶地。上一座小山,下去,再上一座小山。我们又上到了高处,回到了高旷的草原地带。
这是同德县的东南部:河北乡。
这一带地方,差不多是同德县的最高处。县志上说,该县地理东南高,因为隔黄河靠着阿尼玛卿山;西北低,因为倾向共和盆地,倾向更西更北的青海湖区。整个中国的地理是西高东低,而现在身处的这个小范围的地理,却与这个大势完全相反。作为一个中国人,身体内部的方位感应似乎早已顺应了“地倾东南”的地理走向。面对开敞低延的地势时会自然以为正面向东方。
车在一处高地上停下,地势猛然下沉处,却是西北方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却在身后,我再一次确认,我们是站在黄河北岸。黄河在深峡中继续向着西北方向蜿蜒。我的背后,是更高的隆起,绿草覆盖的一座座丘陵状的浅山。其间,裂谷深陷的不可见处,黄河流淌。而我们所在的这些高地上,平面上道道皱褶,溪流四布,都在向峡谷深处汇集。
在向南伸出的宽广台地上,一个不大的集镇出现,那就是河北乡。
挖掘机在作业,为从镇子背后直插下去的那条公路加大宽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