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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5年07月11日
我的一字之师
○ 吕志军
  唐代有因推敲置换,贾岛拜韩愈为师的佳话。这种事情在我身上也发生过。
  我曾经游览王顺山,该山位于陕西蓝田县。相传王顺少时调皮,父亲早亡,寡母抚养他受尽艰难。其母病危,期望逝后埋于山顶,以便能时刻看到他。王顺醒悟,从山脚挑土至山顶,历时三年终遂母愿。因王顺孝道之行感天动地,王顺山又被称孝山。
  我去游览,恰逢一痴傻年轻人沿山道捡拾破烂,游人赠其食物,不舍得吃,言回家孝敬母亲,当当与王顺相似。我们一行感慨系之,将喝干水的空瓶给他。这段经历成文,发表后,有一渭南女士给我留言,说“将空瓶扔给他”,似乎不妥,应该改为“将空瓶递给他”。听闻此言,我猛然脸红。可不是吗?当时写文章,只是觉得我们与痴傻年轻人相隔有点距离,举手之劳,就用了“扔”。但读者却不能从文字中看出这段距离,倒是从“扔”字透露的轻佻与轻慢中揣摩出,我们对年轻人心底里的看不起。她改成这一个“递”,既合文章前面所述——我们作为旅游者,都被年轻人孝敬父母的言行所打动;也更贴合后文——我们对年轻人产生发自内心的尊敬,因而检省、反思自己的言行。
  我急忙对原文进行修改,在后来出版的专辑中,郑重地改作:“我们将喝干了水的空瓶子,轻轻递给他。”
  这位女士叫李文君,我的一字之师。
  近两年我一直养花,有些小感悟,就写了点文字。其中一篇散文叫《花赋形》。投出去不久,收到报纸录用通知。编辑和我沟通,几处文字要修改,标题就是其中之一。
  我说自己偏好三字标题,以前的文章就用过《琴悠悠》《烟点炮》《回旋踢》《夜来香》等,言简意赅。编辑说,喜好是一回事,把话说完整、表达准确是另一回事。我说花赋形就是给花木塑造形状。编辑说你现在的话语是准确的,但文章标题主语却是“花”,而非“你”。花不会给自己塑造形状。想想的确是这样,花只是“我”眼中的景致,不是童话中的精灵,怎么会摆pose、为自己扎辫子造盆景呢?我说那就加上主语“我”,“我为花赋形”。编辑说,“我”在这里是不言自明的,纯属多余,就如“我游龟山,我趟西关”一样画蛇添足。于是文章就定题为《为花赋形》。
  这位老师名樊蓉,是《陕西日报》资深编辑。
  我有个习惯,凡发表过的文章,都要拿来和原稿细细比对,体会编辑修改的意图。在出版第五本著作《不语的群山》后,我一方面拜托相熟朋友替我寻找漏网的错讹,一方面自己核查编辑修改的痕迹。在短篇小说《斗牛》中,我曾经描写斗牛柱子与牛王墩子打斗,前者挑瞎了后者一只眼睛,墩子拖着主人牛新新逃出斗牛场。但在书中,编辑却做了修改,“牛新新抱住它(墩子)的脖子将它拖向人群之外”。这处改动改变了原意。是改错了吗?
  我的原意是想写墩子,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牛王,在柱子面前一败涂地,惨失眼睛,疼痛和恐惧使它急于脱离战斗,因而连抱住脖子的主人的安危也顾不得,仓皇逃窜。这旨在表现柱子的强大。而修改后,则重在表现牛新新,主人看到爱牛惨遭挖眼,胜败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自己的牛再受更重伤害。牛新新不怕自己受伤,在牛角顶撞威胁下,冲上去强行使墩子脱离柱子攻击,爱牛之情跃然纸上。这篇稿子原题目是《斗牛的父亲》,牛新新是斗牛墩子的父亲,宽厚是斗牛柱子的父亲,宽厚的父亲是斗牛小黑的父亲,意为爱牛如子。但是“父亲”二字又缩小了文章对命运抗争与和解的意蕴,因而最终去掉了。斗牛只是休闲时的娱乐,人之于耕牛,其本质仍然是爱牛如命,这在后文牛新新为墩子治病时的情节中做了浓墨重彩的渲染。反过来说,他(牛新新)拖它(墩子),要比它(墩子)拖他(牛新新)更贴合全文意图,人爱牛的情感性胜利比斗牛的物理性胜利更能打动人心。
  《不语的群山》的责任编辑是陕西人民出版社的王彦龙,尽管这本书中有多处修改,但仅就这一处,他也足称我的一字之师。
  拿到一篇文章,或者捧读一本书,我们看到精彩的篇章,它既是作者的妙笔,也可能来自编辑的慧心。一字之师的故事过去有,现在有,也将会一直有。因为文字的运用里,藏着文化人的态度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