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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6月28日
《大河源》(连载16)
○ 阿来
  我们喝茶,与女主人谈话。
  无非是牛羊,收成,还有野生动物出没的情况。特别是雪豹、狼、熊,这些会对牧民牛羊造成杀伤的凶猛的肉食动物出没的情况。这些年,生态保护的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野生动物的数量不断增加。牧民们饲养的牛羊便无时不处于它们的威胁之中。女主人说,就在昨晚,附近一家人的羊,就被两只棕熊袭击了。村长就是去乡里报告这家牧民的损失。政府会对受损的牧民有所补偿。
  有人问,野生动物在哪里?我们怎么没有看见?
  两个羞怯的男孩动作起来,掀开帐篷门,指向左边青黛色的喀颜巴拉山,说,吃饱了,它们就回山上。饿了,就又下来了。还说,狼在下面,雪豹在最高的上面。还说,狼和熊出山多,雪豹很少下来,因为岩石山上有很多野羊,盘羊、岩羊和羚羊。
  女主人一边拉着长声和我们说话,一边动作麻利地架锅烧水,在盆中和面,锅中水开了,便往沸水里揪面片,再切些新鲜牛肉,也投入锅里,加油、盐、辣椒,和从草原上采来的野葱花。葱花是淡黄色和紫色的。我认出来,紫色花是甘青韭,淡黄色花的是镰叶韭。
  一人一碗热腾腾的揪面片下肚子,身上便出了微汗。
  我钻出帐篷,旁边低矮犬舍中钻出一只藏獒,对我露出警惕的表情。跟着我的两个孩子,对藏獒大声说话,告诉它我是家里的来客。这猛犬嘴里便发出咿咿唔唔的一串声音,重新俯下身子,趴在了犬舍前。
  两匹马脚上套着绊绳,为的是它们不会走得离帐篷太远。一匹马举头远望,若有所思的样子。一匹马掀动着鼻翼,呼呼有声,低头啃食贴地的茸茸青草,听得见它扯起青草根茎和错动牙齿嚼食这些根茎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有些惊心。牧民们养殖的牲畜中,羊与马已经减少很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马与羊啃食青草时,除了草叶,还会把草连根拔起啃食。而牦牛,则只是啃食草叶。牛是更利于草重生,利于环保的家畜。
  牛粪。一团团牛粪摊晾在草地上,这是从四周的草原上收集来的,晒干后就成了燃料。帐篷迎风的那一面,晒干的牛粪饼已经垒成了一道矮墙。
  就是这样,在特殊的自然环境,这里的人们把消耗降到最低,绝大部分消耗,都参与到自然的循环。如此,我们才能持久地拥有这样一片高阔旷远的绿水青山。
   11.黑土滩
  告别那座帐篷,重新上路。
  遇到了一条河,这条河大致向着东北方向。这说明它是要去与黄河汇聚。
  在这片荒野中,一天里遇到太多的河,河流纵横纡曲,简直就是一个河道的迷魂阵,我已经记不下那么多条水流的名字了。总之,我们又下降到古代冰川造成,又由这条河流成千累万年荡涤淤积的宽谷中。在一道水泥桥上停下,看河水沉缓,往东往北。两岸是宽平的阶地,南边的岩石山脉已不可见。这里也是神话传说中格萨尔赛马称王时,岭国的骏马和骑手当年行经之处。
  空间因阔大而模糊,时间因久远而模糊。
  我们横切过这道宽谷,又经历了一场突然而至的雨。有十分多钟时间,车窗外,雨丝被太阳照亮,闪闪发光。
  重新上到高处时,雨停了,阳光耀眼。远处的巴颜喀拉重新浮现,这个地标让人对地理空间始终有大致的把握。再次停在了两道宽谷之间的最高处。再次回望南方的山脉。太阳偏西,太阳光像一道道倾斜的瀑布。
  两边,都是下降的缓坡。南边,草绿水美。而北边这一片,则是裸露的黑土滩,从山丘顶,一直铺展到谷底。直到河边平整沼地中,才有浅浅的绿色浮现。
  这就是草原退化造成的所谓黑土滩了。
  看上去,确实触目惊心。
  穿过这片黑土滩公路往下走,我要抵近观察一片黑土滩。
  刚才那场豪雨,裸露的黑土吸足了水分,变成了泥沼。才踏入其中几步,脚就陷了进去,黏稠的泥浆泛起。这才注意到,这片黑土滩地表非常匀整,明显经过了人工整理。想起前几天沿黄河西进时,远远看到过拖拉机在退化的草场上作业,翻耕平整板结的土地,播种草籽。想必这里也经过同样的作业,试图对荒漠化的草场进行人工修复。不知道这片有几百亩面积的草滩播种了些什么牧草。客观地说,效果并不理想。
  这里牧草主打品种,植物学上叫建群种的草,多是短茎深根的莎草科、苔草科与禾本科的。它们适合此区域自然条件,也适合牛羊采食。如蒿草、针茅、羊茅、早熟禾与重穗披碱草等。人工播下的应该也是这类草本植物的种子。但在这片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沟槽的裸露的黑土中,这些草一株都没有见到。耕作只是让裸露的黑土更容易在风雨中流失——降水时被流水冲走,风大时,化为干燥的扬尘被刮走。也许,那些播撒的种子也与那些黑色的腐殖土遭逢了同样的命运,去了不需要它们的地方。
  裸露的土地上稀疏长出了另外一些草本植物。
  最大株的是茎干粗壮,有着复伞形花序的棱子芹。它的叶子掌状深裂,正在花期。每一朵硕大的伞形花,起码由百十来朵小花攒聚而成,每一株上错落着好几朵这样的伞形花。这花不但颇有观赏价值,而且,结实众多,每一棵植株都能结出上千粒种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