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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6月11日
《大河源》(连载6)
○ 阿来
  那种想一直走下去的冲动又来了。这回是想一直往下,走到黄河的下游去。去走广大的中国。就这样,一直走到河流漫入一片草地,变成了一片苔草密布的沼泽,一直走到在沼泽中差点陷落了一只鞋。把脚拔出泥沼,登山靴防水功能很好,鞋面糊满了黑泥,里面却没有进水。于是,故意涉浅水而行,为是的洗去鞋面上的污泥。
  湖边有几处白色建筑。没有人。是一座无人值守的水文站和气象站。看那些仪器设施,有测雨量和风速的,有测湖水涨落,和出湖水流量流速的。这些数据都会自动上传到某个地方。查到一个数据,说扎陵湖每年出湖的水量是两亿多立方米。我攀上一座竖立了风速仪的楼顶,极目西望,见湖上浮着小岛。湖水鼓涌,如大地呼吸的节奏。大地吸气,水鼓涌,小岛消失。大地呼气,水波下落,岛又出现。
  陪同的当地朋友告诉我,那些岛上,成千上万只大雁云集,产卵孵化。
  这位朋友是先前说过那个生态管护群的群主。他说,可惜没有船,去不了那些岛上。
  我问他,黄河源在哪里?
  他说,这里就是黄河源。
  我说,我是问你真正的源头。
  他把我带回到湖口出水的那道矮桥上,说,这里就是黄河源。他说,黄河是从这里开始的。从此开始,河叫玛曲。从这里往上,宽阔的水面是湖。湖的尽头,数条水流入,但那几条河流都不是玛曲。它们分别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约古宗列曲、卡日曲和扎曲。我知道他这么说,有点地方主义。我看过材料,约古宗列曲也叫玛曲。但我尊重他的地方主义。也许,他是在下意识地维护玛多县作为黄河源头县的地位与名声。
  这是和教科书上知识相异的地方性知识,也包括了地方的立场。承认扎陵湖以上的水流也叫黄河,那玛多就不是河源县了。其实,我也需要一点心理安慰。今天,我必须认为从扎陵湖这个湖口,从这几条半埋于水面下的水泥管道处,就是黄河上源,藏语中玛曲的起始处。
  当然,我也就明白了,在玛多县境内溯河而上的行程到此结束。
  我故意问陪同的朋友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点头称是,说,过了此湖,就是另一个州,玉树州,不是果洛州了。过了此湖,就是另一个县,曲麻莱县,不是玛多县了。
  我说,据我所知,曲麻莱县还有一个乡,叫麻多。不也是汉字对音玛多的异写吗?他笑了,说,反正写成“麻”,就不是“玛”了。
  我们遇到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表面上是一个语言学问题,关于黄河不同段落的藏语名字,其实并不是语言学问题,而关乎一个国家内部,新设置的行政区域划分带来的地方性认同与情感。所以,地理学意义上那个黄河源头,我还必须重新寻路抵达。
  现在,我们已经抵达了玛多县的“玛多”,即玛多县的黄河源头。我没有失望,不但不失望,我觉得还另有收获,因为我至少会两次抵达不同地域认同中的黄河源。
  这也符合语言的本质。语言学家索绪尔就认为,语言作为一种符号,所指本该有一个基本内核。内核虽然有某种确定性,但符号本身却有任意性,总要受到历史中人的看法的影响。我想,关于黄河不同河段的命名与解释,正是这样一个例证。
  这也可能是我愿意到这片广袤高旷地带亲历一番的原因。如果只是要得到一些公共知识,在今天这个时代,依靠卫星地图和各种文字材料,就可以安坐书斋,作一次溯源之游。
  还是不舍得马上离开。
  又在那道底下是几孔水泥外壳与金属内壁的圆形泄水道,水中立着两把水位标尺的矮桥上站立一阵,才转身,回到湖岸的高处去。
   5.唐蕃古道
  车行在高原,湖深陷在盆地,越来越低,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在穹窿般隆起的最高处,公路边,一条荒废在浅草中的道路出现。
  一条荒废的驿道。
  公路往西,偏南一点,朝着湖水浩渺的深陷盆地而去,而这条老路,大部分一定与公路的走向一致,所以,便被新修的公路所覆盖,所替代。
  这一段所以保留下来,是因为它没有向湖盆去,而是略微偏北,选择了干燥宽广的高地。
  它就那样偏北延伸,径直斜上,往高地的最高处。在高丘隆起的浑圆顶部,消失在很低很近的天空下面。
  天又放晴了,空中的风吹动灰色的云层急急消散,露出了一方蓝天。
  这是唐蕃古道的遗迹。
  我走上这条路,踏着了路上的石头和泥土,以及正试图掩去这条路的浅浅的青草。
  路面微微倾斜,依顺着山丘的表面。右手边,滑落积存了厚些的泥土,青草蔓延,不大看得出原先的界限了,但在左手边,却裸露出带着些微红色的砾石与土层的路肩。虽然就二十多厘米高,却清楚地标示出古道的轮廓与走向。
  在这样的海拔高度上,植物生长艰难。这条路,自公路修通以来,已经有几十年没人行走了,但浅浅的路肩仍然裸露着,没有被青草淹没。在这条路上行走,稍高处,几百米外的丘顶,就是天地连接处,似乎随时就可以走进蓝天。但每前进一步,蓝天又后退,现出又一条天地的连接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跟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