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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5月16日
渭北听雨
○ 范墩子
  我生来喜雨,凡遇雨天,总感到欢喜。是命里缺水吗?我妈说我生在夏季的雨夜,在去乡医院的路上,风怒雨急,雷声轰鸣,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刚落地的我被淋得滑溜溜的,任他们怎么拍,我都没哭,直到进了乡医院的门,才嚎出了声。我妈说得玄乎,以至让我生疑。
  可不管怎样,喜雨总是不争的事实。雨是天上落下的泪珠,让人不由得忆起童时的旧梦。干涸已久的河床上,白雾腾腾的麦田里,被高楼吞没的街角,雨正轻吟一支暗青色的歌谣。那湿湿软软的春雨,飘飘洒洒如条条银线斜挂空中;那生性暴躁的夏雨,似无数白珠在地上乱跳;那萧萧淅淅的秋雨,凄凄清清如在窗前诉说不幸的遭遇;那点点滴滴的冬雨,刚在夜里落下就被冻在枝头。不同的时令,雨披着不同的外衣,涂抹着不同的色彩,雨携着旷远的忧伤自高空而来,闪耀着微弱的清光,穿越不同的命运,然后张开她那毛茸茸、湿漉漉的双臂,飞扑向大地。雨可观可触,但都不如夜里听来有滋味。
  古人听雨,常听雨打芭蕉,雨打枯荷,雨打竹楼。其声沉闷却错落有致,夜里听来,如佳人在林间凄怆地啜泣,就是昏睡去了,那响声仍在梦里回荡。但此番意味,在渭北极难体味得到。渭北一无芭蕉,二无枯荷,三无竹楼,无垠的川梁上,尽是荒草和密密麻麻的刺槐树。夜宿渭北乡村,挑灯沉思,持卷感怀,无犬吠,无虫吟,无人声,雨一落入槐林,就完全消失了。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在这里,雨是胆怯的,生怕谁认出了她。半夜时,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寥,连声鸟鸣都闻不见,推开门窗,才知外面在落雨。那雨像在私语,在叹息,在悲吟,得走到槐林深处,耳畔才能传来那丝丝缕缕的雨声。
  同秦岭相比,秋时渭北的雨,更细密,更隐蔽,更幽远,更空蒙,这当然和渭北川梁起伏、沟壑纵横的地形有关。在一个又一个朴素的夜晚,雨一点点抽走了体内的光,像秋一样,她变得更冷峻更沉默更隐忍了。若不是寒风来扰,想来你很难再叫醒她,恐怕她就要这样昏沉沉地一直睡下去了。冬天时,她是不愿醒来的,她怕山野里的那份枯寂。冬天不是她的季节。
  听雨,最好是在夏夜。试想,半夜时你正酣眠,忽几声闷雷响起,几道闪电从天际滑过,狂风大作,密林深处传来可怖的吼声,雨说下就下,大刀阔斧,纷至沓来。你侧卧床榻,望向幽暗深邃的夜晚,梦呓还在脑际徘徊。但闻瓦上嘭嘭沥沥,似万马奔腾,尘土飞扬,仿佛无数颗黄豆一起掉在屋顶上,叮叮当当,噼噼啪啪。其声急切嘈杂,但不沉闷,不压抑,细细听来,甚至能想象出她的形状来。雨声愈响亮,愈杂乱,你的内心却愈岑寂。
  你借宿的农舍,在山野深处,方圆数里,也只有这一户人家。红砖青瓦,油灯摇曳,雨砸在瓦上,溅起白雾,湿湿润润,那音乐般的旋律,或高或低,或轻或重,或空灵,或热烈,或渺远,雨声顺着屋檐游走,多少伤心的往事啊,一起涌上心头。你跟着房主一起,将屋里的盆盆罐罐接在屋檐下,仿佛要把雨声接在里面。你站在雨幕下,被黑暗吞没。你的耳朵也变成了盆,变成了罐,在收集着雨声,一晚上过去,你的身体里也装满了雨声。
  次日清早,推门外出,阳光将你淹没,如果不看断落在地的刺槐枝,不看落在草丛里的柿子花,你差点忘记了昨晚下过雨。昨夜的雨声,还在那些盛满雨水的盆盆罐罐里翻腾,还在你的身体里鼓荡。
  你数次被雨困在槐山。印象最深的是傍晚那回,天尚未黑透,水雾涌在你的面前,那时你已到槐山腹地,距农舍少说还有三四里的路程,暴雨突至,天空像被泼了墨水。起初,你撩起衣裳,遮住头,在树林里乱窜,找寻藏身之地,没多久,你就被浇得浑身湿透了。后来,你干脆丢了衣服,仰起头,展开双臂,拥抱起那如箭一样朝你射来的夏雨。那是2019 年的仲夏,数不尽的绿叶正在被暴雨击落,它们还未来得及感知秋的斑斓,就在那个傍晚默然死去,无尽的风正在一遍遍亲吻每棵刺槐,知了们销声匿迹,一地的野花张大了嘴在呐喊,乞求着暴雨能放过它们。那时的雨,阴森恐怖,怒发冲冠,誓要摧毁森林里的一切。那时的雨声,像狼在嚎叫,虎在长啸,如今仍在天边震响。
  春末夏初,雨声是最耐玩味的。那时的雨,比春雨要急点儿,但比起夏雨又平缓许多,雨打在瓦上,不会发出清晰的声响。雨声细细的,软软的,木木讷讷的,又甜丝丝的,像山野在轻轻地吹埙,声音深沉饱满,但又空灵生动,直往人的耳朵里面钻呢。那声音顺着地跑,顺着云跑,跑到幽幽的风里,跑进黑黢黢的槐林里,跑上高高的山包,等到清晨的第一声鸟鸣传来时,山野里都是那可人的雨声了。你看,每一朵花上都有雨声在悠悠地荡呢。
  想来我对雨的喜爱,肯定和我的出生有关。于我,雨夜读书写稿,是世上最幸福的事。那润润的雨,仿佛不是落在了麦田里,槐林里,乡道上,青瓦上,而是落在了我童时的梦里,语言里,稿纸里。雨总会带给我几分甜蜜,让我浮躁的心极快地静下来。雨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宗教。但我妈厌恶雨,听到雨声,她就跺脚,心莫名地紧,莫名地慌。若不是那天晚上她讲给我听,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埋在她心底的痛、她恐惧雨的缘由。
  我妈平静地告诉我,在我前,她还生过两个儿子,但都夭折了。头一个,胖乎乎的,在他两岁时的某个晚上,突发高烧,她和我爸带着去乡上一家熟人开的诊所打针,谁料那医生竟将药物打错了,回家后不久,孩子就断了呼吸。打错药物的事,是他们后来才知晓的。那天也是雨天,雨下了有一个礼拜。那医生也没了下落,丢下诊所就不知去向了。讲第二个孩子时,她只说他没有好命,不到半岁就死掉了。讲这些的时候,她没有流泪,只是不住地叹息。我知道她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她一生里究竟流过多少的眼泪呀。
  今夜,在槐山听雨,雨轻轻敲响着屋顶,多么寂静的夜晚呀。我坐在桌前翻书冥想,一时间,竟有点惧怕这阴沉凄清的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