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山北侧的沟里磨了四十年的寡,熬到独儿长大了读书了干事了做上某县的一个主任了,跟儿享享福去啊,城市中呆半个月却害红眼,口舌生疮,大便干燥,还是回居太白山。太白山的空气可以向满世界出售,一日绿林里出一个太阳,太阳多新煊。
孝顺的主任叹一口气,送回来一只波斯猫为娘解闷。
猫长至数月,本事蛮大,或妖媚如狐或暴戾如虎,但不捉鼠。大白日里要叫春,声声殷切,沟中人家的鸡和狗就趋来,乱哄哄集在门口,猫却懒坐篱笆前做洗脸状,遂以后爪直竖,蹒跚类似人样,倏忽发尖利之声。鸡狗则狂躁安静,一派驯服,久而悄然退散。娘初觉有趣,而以后鸡狗常来便生厌烦,知道这全因了猫叫春的缘故,遂将猫挑阉做兽中寡。但鸡狗依然隔三间五日必来,甚至来了,狗要叼一根木棒鸡要生一颗热蛋。木棒枯黑,分明是从哪儿的篱笆上弄的,鸡常常小步跑来将鸡蛋生在路上,是特意要来贡献的。娘好生奇怪。木棒拿去烧了饭,蛋却不敢吃,提着去沟中人家问谁家鸡不在家中生蛋,竟所有的都荒窝,遂计算日期退还蛋数。娘博得贤惠人缘,沟中人家无事要来聊天。每有妇人抱了小儿,小儿拉屎,猫则立即去舔屁股。狗舔屎,猫怎的也舔屎?娘顿生恶心,不让它再跳上案板去吃剩饭。到后来,有大人去茅房,猫竟也去舔,被一巴掌打落进茅坑。这是什么猫呀,该猫干的不干,尽干不该猫干的,避!娘夜里把猫关在门外,猫哀叫了一夜,娘不理睬,狠心嫌弃。猫到第三日就发疯,狂叫不已,且咬断屋檐下吊笼绳,一笼豆腐坠落灰地。将院中的花草捣碎。在厨房的水瓮中撒尿。娘终于大怒,把猫用裤带勒死。
丑人
儿子常常发呆,寻找着那个火球。
娘是凶死的,村人看见她站在凳子上,将脑袋套进了绳圈里,凳子就蹬翻了。那绳圈套的正是地方,舌头没有伸出来:灵魂遂出了壳,是一个火球,旋转着进了树林子。后来在很长的日子里,火球就出现,或在谁家的院墙头,或在巷口的碾盘上,或在树梢上,坐着像一只鸟。人们都在说,娘是挂牵着她的儿子的。
任何孩子都有爹,他没有爹。美丽的娘因为美丽而世上一切东西都想做他的爹,娘终于在一次采菌子的时候于树林子贪睡了一会儿,娘就怀孕了。他的爹是树精?还是土精?这始终是个谜,待他生出来的时候娘就羞耻地死去了。
儿子长大,逐渐忘却了身世,与村中顽童在夏日的艳阳下捉迷藏,他的影子特别深重。他肯定不是一位年迈精衰的老头的野子,因为精疲力竭所留下的孽种是没有影子的,但他也不是哪一位年少者的种子,他的影子浓黑为人罕见。这一切也还罢了,奇怪的是他的影子还有感觉。偶然一次,一个孩子踩住了他的影子,他立即尖锐地痛叫,并且不能行走,待那孩子松了脚,他一个踉跄就扑倒了。这一秘密被发觉之后,他从此就不自由了。他常常进门后随手关门时影子就夹在门缝,像夹住了尾巴。他在树林子里追捕野兔时,树杈和石头就挂住了影子。恶作剧的人便要在他不经意地行走时突然用木楔钉住他的影子,他就立即被钉住,如拴在了木桩上的一头驴,然后让他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大受其辱。
他想逃脱他的影子,逃不脱。他想挽袍子一样要把影子挽在腰间,挽不成。他开始诅咒天上的太阳和月亮,害怕一切光亮;阴雨连绵的白天和三十日的夜晚是他最欢心的时期,他在雨地里大呼小叫地奔跑,在漆黑的晚上整夜不睡。
但是,太阳和月亮在百分之九十的日子里照耀在天空,生性已经胆怯的儿子远避人群,整晌整晌寻找着那个火球,他要向他的娘诉苦。火球却一次未被他寻见。
有一次他听村人议论,说很远了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有一群人从城市里逃到太白山的黑松峡去避难。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他应该到那里去,那里似乎有他的爹,娘的灵魂的那个火球也似乎是从那里常来到村中的。他独自往黑松峡去,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在一片黑松林子里发现了一些倒坍的茅舍和灶台,一块巨石上斑驳不清地写着“逃阴村阴”字样。但没有人。他住下来,捡起茅舍中已经红锈了的斧子和长锯砍倒了松树伐解成木板要背负到山下去换取米面油盐。当他伐解开了木板,木板中的纹路却清晰的是一个完整的人形。他吃惊地伐解了十多棵树,每一棵树里都有一个人形纹。他明白了黑松峡里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人的原因,骇怕使他把斧子和长锯一起丢进了深不见底的峡谷去。
村人都知道他出走了,良心使他们忏悔了对这个丑陋人的虐待,他们没有侵占和拆毁他曾居住的那三间房子,企望着他某一日回来,但他没有回来。只是空荡的房子里,屋梁上有了一只很大的蝙蝠,白日里便双爪倒挂,黑而大的双翼包裹了头和身,如上吊的丑鬼,晚上就黑电一般地在空中飞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