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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5月09日
消 暑
○ 厚圃
  今年深圳的夏天特别热。
  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应该没有这么热,否则既没空调又没电扇,我们是如何熬过苦夏的?只记得黄昏将至,大人先要打几桶井水,泼洒在天井一小块水泥地上给它降降温,待吃完晚餐、冲完凉后再铺上草席,一家人坐在上面,吹着微风,聊天,吃生果,玩游戏。在妈妈的指令下,我们兄妹三个兴奋地伸出小脚丫,由着她按顺序拿指头逐一点击着,嘴里念念有词:“点啊点铁钳,点看今夜哪个做阿姨?点啊点双脚,点看今夜哪个做阿爸?”念完时点到谁,谁就必须表演节目,哪怕是简简单单地说一句英文日常用语。早在入学前,妈妈就教会我们26个英文字母和一些常用语。在一阵阵欢笑声中,天好像没那么热了,待到“一身都是月”,已经困得不行了。要是有哪个孩子提出要跟父母睡,妈妈就会说:“大暑小暑,皮肉孬相堵(接触)。”我们就会快速反驳,“那你跟爸,皮肉怎么好相堵呀?”通常会惹得他俩相视一笑。
  天气大热,我以为最好的运动便是游泳,不流汗还有趣,而最好的消暑方式当然就是泡在凉水里了。小时候生活在乡下,一出家门到处都是池塘溪流,为求自保,我们从小就学会了游泳。到了夏季,我一天要泡好几回澡。上学去或者放学回来,见到水,裤头一抹一个猛子扎进去。每隔一段,姑妈从城里来看望我祖母,就会发出惊叹,说我晒得像“乌铁佛”,也就是黑得发亮的意思。
  我祖父消暑的方式却是光着上身摇着葵扇,头枕一只有着麒麟戏球图案的青花瓷枕。我父亲因痴迷奇石,夏天喜欢拿石头当枕头。他到深圳小住,还专门带来一方四平八稳的广西大化石,我以为是送我摆博古架的,哪知道他往卧室木地板上一躺,将脑瓜枕上去,呼噜噜地拉起了鼾声。
  都说苦夏苦夏,要我说,农民最苦。在《水浒传》“智取生辰纲”那一节,作者借“白日鼠”白胜之口,道出了与我相同的想法:“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所以小时候吃饭不扒干净,大人就会吓唬我们,长大后娶麻脸媳妇,其真实意图却是要我们别浪费,“粒粒皆辛苦”嘛。
  在三伏天里,我们还知道有另一种降温方式。我们对着大人像知了一样不停地叫唤,热啊热啊,真正目的就是想吃“霜枝”,也就是白冰棍。小贩拎着冷藏保温瓶穿街过巷地叫卖,一根三分钱,但通常大人不给买一根,小贩就将瓶盖反过来当砧板,掏出小刀将冒着白气的梯形冰棍切成两截,上半截小,另插一根竹签,只要一分钱。在舌头接触到冰棍的那一刻,我们浑身一个激灵,心展神畅,就好像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醒过来了。多年以后,我从南北朝画家宗炳的《画山水序》中读到“畅神”一词,觉得拿它来形容我们小时吃冰棍的感受也颇为贴切。
  有时大人为省钱,就会说:“别到处乱动,心静自然凉。”长大后我才弄明白,这是古人的“精神消暑法”。白居易在他的《消暑诗》里早就说得清清楚楚,“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宋代也有意思相近的诗句,“避暑有妙法,不在泉石间。宁心无一事,便到清凉山。”
  说到“清凉”二字,原本是平平淡淡的,盖因为佛门所用,其内涵和外延也就发生了变化。佛教里的“清凉”,是指断除各种“热恼(即烦恼)”后所获得的安适宁静的境界。弘一法师曾创作过一首《清凉》歌,通过月、风、水三种自然之物,进一步阐述了消除“热恼”后进入“身心无垢”的至善至美的境界。李叔同是艺术奇才,遁入空门后,法号弘一。我在网上见到过他的一幅墨宝,上书“无上清凉”,一看就是晚岁之作,褪尽火气,清简静寂,观字如见佛法,令人生欢喜心,与他早期那种锋芒外露、才气纵横的书风相去甚远。
  从弘一法师不同时期的书风转变,我们不难得到启示,艺术就是艺术家身上的羽毛,没有内在的生命驱动,羽毛是发不出鲜活的彩光的。窃以为,艺术家最好的状态,就是能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游离在学术圈子之外,躲开世俗的诱惑,超然于一切潮流宗派之上,保持宁静的心境和独立的思考。朱新建先生有方闲章“打回原形”,依我个人理解便是,真正的艺术家要回到原始、野性、本真的生命状态,回到忘我的天真和自由,也唯有如此,才能摆脱世俗和肉身的双重束缚,见微知著,大刀阔斧,直入艺术的“清凉境”。
  所以“无上清凉”,可以说是佛家的境界,也可以说是艺术的真谛,就算将它当作一种人生态度也未尝不可。随着年龄渐长,我们更能认清生命的本质,放下该放下的,收纳该收纳的,给爱多留些空间,过轻盈、清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