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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5年04月28日
《秦岭记》(连载44)
○ 贾平凹
  猎手
  从太白山的北麓往上,越上树木越密越高,上到山的中腰再往上,树木则越稀越矮。待到大稀大矮的境界,繁衍着狼的族类,也居住了一户猎狼的人家。
  这猎手粗脚大手,熟知狼的习性,能准确地把一颗在鞋底蹭亮的弹丸从枪膛射出。声响狼倒。但猎手并不用枪,特制一根铁棍,遇见狼故意对狼扮鬼脸,惹狼暴躁,扬手一棍扫狼腿。狼的腿是麻秆一般,着扫即折。然后拦腰直磕,狼腿软若豆腐,遂瘫卧不起。旋即弯两股树枝吊起狼腿,于狼的吼叫声中趁热剥皮,只要在铜疙瘩一样的狼头上划开口子,拳头伸出去于皮肉之间嘭嘭捶打,一张皮子十分完整。
  几年里,矮林中的狼竟被猎杀尽了。
  没有狼可猎,猎手突然感到空落。他常常在家坐喝闷酒,倏忽听见一声嚎叫,提棍奔出来,鸟叫风前,花迷野径,远近却无狼迹。这种现象折磨得他白日不能安然吃酒,夜里也似睡非睡,欲睡乍醒。猎手无聊得紧。
  一日,懒懒地在林子中走,一抬头见前边三棵树旁卧有一狼作寐态,见他便遁。猎手立即扑过去,狼的逃路是没有了,就前爪搭地,后腿拱起,扫帚大尾竖起,尾毛拂动,如一面旗子。猎手一步步向狼走近,眯眼以手招之,狼莫解其意,连吼三声,震得树上落下一层枯叶。猎手将落在肩上的一片叶子拿了,吹吹上边的灰气,突然棍击去,倏忽棍又在怀中,狼却卧在那里,一条前爪已经断了。猎手哈哈大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棍再要磕狼腰,狼狂风般跃起,抱住了猎手,猎手在一生中从未见这样伤而发疯的恶狼,棍掉在地上,同时一手抓住了一只狼爪,一拳直塞进弯过来要咬手的狼口中直抵喉咙。人狼就在地上滚翻搏斗,狼口不敢合,人手不敢松。眼看滚至崖边了,继而就从崖头滚落数百米深的崖下去了。
  猎手在跌落到三十米,岸壁的一块凸石上,惊而发现了一只狼。此狼皮毛焦黄,肚皮丰满,一脑壳桃花瓣。猎手看出这是狼的狼妻。有狼妻就有狼家,原来太白山的狼果然并未绝种啊。
  猎手在跌落到六十米,崖壁窝进去有一小小石坪,一只幼狼在那里翻筋斗。这一定是狼的狼子。狼子有一岁吧,已经老长的尾巴,老长的白牙。这恶东西是长子还是老二老三?
  猎手在跌落到一百米,看见崖壁上有一洞,古藤垂帘中卧一狼,瘦皮包骨,须眉灰白,一右眼瞎了,趴聚了一圈蚊虫。不用问这是狼的狼父了。狡猾的老家伙,就是你在传种吗?狼母呢?
  猎手在跌落到二百米,狼母果然在又一个山洞口。
  猎手和狼终于跌落到了岸根,先在斜出的一棵树上,树咔嚓断了,同他们一块坠在一块石上,复弹起来,再落在草地上。猎手感到剧痛,然后一片空白。
  猎手醒来的时候,赶忙看那只狼。但没有见到狼,和他一块下来已经摔死的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
  杀人犯
  某年的春季,鸡肠沟一位贫农被杀。村人发现时满屋鸡毛,尸无首级,只好在脖颈倒插了葫芦,炭画眉眼,哀而葬去。
  十八年后,山下尤家庄有后生十五岁,极尽顽皮,惹是生非,人骂之“野种”。后生挨骂倒不介意,其母却以为受欺,欲与村人厮斗。此户三代单传,传至四代,仅存一女,招纳了女婿上门,虽生下后生维系了门宗,终是根基不纯,最忌被人揭短。丈夫竭力劝慰,一场事故,善罢甘休。也从此,村人念及这上门婿忠厚,再不下眼作践。上门婿善木工,制器坚美绝伦,箍木盆木桶日晒七天风吹七夜盛水不漏,故常被村人请去做工。做工从不收费,饭食也不挑拣,只是合卯安楔时需鸡血蘸粘,最多有一碟鸡肉就是。
  木匠唯有一癖好,珍视一只木箱,每出外做工,随身携带,无事在家,箱存炕角。平日寡言少语,表情愁苦,便要独自一人开箱取一物件静观,然后面部活泛,衔一颗烟于暖和和的阳坡上仰躺了坦然。箱中的物件并不是奇珍异宝,而是分开两半的头壳模型。后半是头的后脑壳,前半则是典型的面具。面具刻作十分精致,老人面状,长眼、撮嘴、冲天短鼻,额皮唇上纵横皱纹。后生的娘一见面具就要说是自己的丈夫刻的,木匠却否认。不是你刻的谁能有这等手艺?瞧瞧这是木质吗?是垢甲做的。妇道人拿在手里端详,果然是垢甲做的。垢甲竟能做面具,垢甲简直和土漆一样了!问哪儿能弄到这么多垢甲,做面具好是好,却肮脏死人了!扬手就要撂出门去。木匠却赶忙夺了,安放箱中,且加了铁锁,一脸严肃,再不示外人看。
  后生长至十七,依然不肯安生。四月初八太白山祭祖师爷,村中照例要往山上送“纸货”,做了许多山水、人物、楼阁的纸扎,又皮鼓铜锣中出动千姿万态的高跷、芯子。更有戏谑之徒扮各类丑角,或灶灰抹脸,或男着女装,或以草绳绕头作辫,或股后夹扫帚为尾,呼呼隆隆往山上三十里远的庵中涌去。木匠家的后生不甘落后,回家扭开父亲木箱上的锁,取了那半个头壳的面具覆在脸上,挤入队列。到了山上,庵前庵后放满了别的村舍送的“纸货”,不乏亦有各种竹马、社虎在演动,进香的和瞧热闹的更是人多如蚁。这后生戴面具舞蹈,一个小儿身却有老头脸,人群叫好,后生愈发得意忘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