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1897—1971)
潘天寿1936年出版的著作《中国绘画史》
潘天寿 《秀竹幽兰图》 纸本水墨 97cm×48.5cm 1962年
潘天寿 《雄视图》 纸本设色 347.3cm×143cm 1964年
潘天寿 《朱荷图》纸本设色 125cm×65.5cm 1963年
潘天寿 《浅绛山水图》 纸本设色 107.9cm×109cm 1945年
潘天寿 《鹰石山花图》纸本设色 183cm×142cm 1960年代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这是《左传》所说的“三不朽”,其涵义自明,历来都被视为立身处世的优良传统,即使在我们现代的人生价值中,依然有其一定的积极意义。然而,在极左思潮泛滥时期,潘天寿先生却因为提到“三不朽”而受到无情批判,当时谁也不敢为潘先生辩护。“三不朽”,究竟是好是坏?恐怕至今还有不少人认识模糊,实在是一件憾事。
一个人随着自然的规律,不可避免地总要死亡,同归腐朽。古诗云:“人生非金石,焉能长寿考?”王右军的《兰亭序》,其兴感之由,也是因想起“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而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怎样才能够不朽?就要看能否立德,其次能否立功或立言。在这三者中能有一项贡献,有益于民族,有益于社会,他便可以不朽。潘天寿先生离开我们已多年了,而他的道德、文章以及毕生对民族文化和艺术教育所作的贡献,正体现了他“三不朽”的精神,永远受到大家的敬佩和怀念。
潘先生不仅是当代杰出的艺术家,而且他那高尚的品质、渊博的学养、坚定的立场、独创的风格,以及对艺术教育的无限忠诚,都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对诗、书、画、印都有高度的造诣;在理论方面又有很深的研究和精湛的见解,著述丰富,用自己的实践来丰富传统的理论。王朝闻同志曾经指出:“潘天寿先生的许多画论,没有一条不符合辩证法。我可不可以这样说:潘先生是一个有卓越成就的画家,而在一定意义上讲,是一个不平凡的哲学家。”我很同意这个意见。潘先生的艺术理论是很全面、很深刻的,涉及的问题很广,我只想以具体事实,来证明潘先生的“三不朽”的哲学思想所产生的积极作用。
按照“三不朽”的最高标准,是立德。所谓:“士先德行而后文艺”,作为上层建筑的艺术,是作者品德和思想感情的反映,道德败坏的人,决写不出好的作品。潘先生重视人品修养,把“立德”提高到首要的地位,这不是什么“封建思想的流毒”(当时是这样批他的),而是一个艺术家不可缺少的奋斗目标。
潘先生所以值得大家敬佩,不惟是他的画品高,尤其是因为人品高,他有很高的做人准则和道德标准。他关心的是学术,关心我们民族文化,关心传统艺术的发扬和光大,尤其关心培养更多德才兼备的人才,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这就是他的做人的最终目的。他认为“做人之道,亦治学、作画之道”。二者是相通的:做人,应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中,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得其全,旁及艺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他一贯主张文艺的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我国历史上有些人诗、文、书、画都不错,但品德不好,到后来还免不了受大家唾骂。例如秦桧的书法有相当造诣,但谁也不会欣赏这个民族败类的笔墨,在书法史上没有他的地位。所以,一个艺术家提倡立德,是完全必要的。
不论是谁,凡是同潘天寿先生接触过的,一定会感觉到他的人品之高,同他笔下所画的荷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清高隽逸。我们观赏他那些大气磅礴的作品时,总觉得有一股浩然的正气、雄浑的风格、刚劲的风骨,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力,这正是他崇高品德的具体表现。潘先生的笔墨可以学,但他画中的正气和风骨,却是很难学到的,无疑这是他取得卓越成就的重要因素。
其次,是立功。我们千千万万的革命志士和先烈们,为了争取民族解放、民主、自由,抛头颅,洒热血,推翻了三座大山,夺取革命的伟大胜利,为国家立下了不朽的功勋。这是人所共知、人所共仰的,他们的功劳,将永垂史册。然而,功有大小,立大功,固然是应该敬佩的,但即使以一技之长,作出卓越贡献的,也是立功的表现,同样要受到重视。所以,不论立了什么功,是边防上,是科技上,是运动场上,还是文教战线上,都是一件值得提倡的好事。
当然文艺、教育界也决不例外,都以其各自的专长,为繁荣文艺创作、培养社会主义建设人才,在不同岗位上争取立功。潘天寿先生正是文教战线上有功的人,他毕生从事教育工作,鞠躬尽瘁,任劳任怨,数十年如一日,没有离开过艺术教育岗位,培养了大批美术人才,桃李满天下。他是一位有学识、有远见、有改革精神和丰富经验的教育家,特别在中国画教学方面,有一整套独立的见解和办学方法,促使中国画教学向新的高度发展,并且对全国产生着良好影响。
潘先生作为杰出的艺术教育家,不仅把教育看作他终身的职业,并且把艺术教育看成是国家一项重大的事业。处处为发展中华民族文化、艺术着想,他把培养传统绘画人才,提到振兴民族文化的高度,坚持民族传统是中国画系教学不可动摇的原则。同时,坚持人品教育,学画先学做人,品德不高,专业也不会进步。他严于律己,处处以身作则:提倡身教重于言教。此外,他还进行了一系列的教学改革:调整了教学设施,把人物、山水、花鸟分科教学,使各科得到正常的发展;加强理论课和诗词、题跋等学习,提高文艺修养水平;又创办了书法篆刻专业,继承我国特有的艺术遗产,使这一学科,首次列入美术院校的正式培养计划。所有这些都足以证明潘先生为美育献身,作画坛师表,不愧为我国艺术教育的奠基人。
在艺术创作方面,潘先生绘画作品,誉满艺林,受到海内外的赞赏,对社会起着很大的积极作用,这是有目共睹的,用不到我再作介绍,他那些气韵淋漓、扣人心弦的不朽杰作,就是最好的说明,以其特有的专长,对中国画作出重大的贡献。
提到立言,潘先生也有突出的贡献。他不仅对年轻师生谆谆教导,诲人不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后辈深受教益,更是在著述上留下了大量高深的画论,很值得研究学习。
过去,我们队伍中有一种轻视理论的倾向,认为画不好才去搞理论。不知没有理论指导,光靠几笔技巧,艺术便难以提高。潘先生经常鼓励年轻人要多读书,多做理论研究工作,并且把自己的见解和实践经验,总结提高为理论,著书立说。他的言论,立场正确,观点鲜明,提倡什么,反对什么,从不含糊,敢于坚持真理。在所著画论中,有很多名言至论,起到发扬传统、振兴民族文化、启迪后学的积极作用。这里略举几则为例,即可见一斑:
“艺术为人类精神之食粮,即人类精神之营养品。音乐为养耳,绘画为养目,美味为养口,养耳、养目、养口,为养身心也。如有损于身心,是鸦片、鸩酒,非艺术也。”
“名利之心,不应不死;学术之心,不应不活。名利,私欲也,用心死,人性长矣;画事,学术也,用心活,画亦活矣。”
“凡事有常必有变:常,承也;变,革也。承易而革难。然常从非常来,变从有常起,非一朝一夕偶然得之。”
“画事须有高尚之品德,宏远之抱负,超越之识见,厚重渊博之学问,广阔深入之生活,然后能登峰造极。岂仅如董华亭所谓‘但读万卷书,但行万里路,而已哉!”
“新旧二字,为相对立之名词,无旧,则新无所出。故推陈即以出新为目的。”
“一民族有一民族之文艺,有一民族之特点。因文艺是各民族之性情智慧,结合时地之生活而创成者,非来自偶然也。”
“一民族之艺术,即为一民族精神之结晶,故振兴民族艺术,与振兴民族精神有密切关系。”
为了节省篇幅,不再详加引证,这些立言已充分显示了它们不朽的价值。由此可知潘天寿先生以其毕生的精力,来实践“三不朽”的要求,在艺术界中,一人而兼备立德、立功、立言之美者,殊不多见。历史将证明这样的艺术家会永垂不朽!
(作者系已故著名美术理论家、美术教育家、书画家,著有《潘天寿评传》等。本文转载自《潘天寿研究》(第一集),浙江美术学院出版社1989年12月版)